时机
马车走了整整七日,闻昭终于能隐隐窥见京城的繁华模样。
赶路途中,姜愿领着闻昭去了当地县城的裁缝铺,要为她做一件更清凉的夏装。
摆满各色锦缎的长桌前,姜愿揉了揉她袖口的布料,道: “这种料子早就不时兴啦,闷热的很。”
闻昭摇摇头,兴致缺缺: “不过一件衣裳,不用太讲究。”
“那哪能呢!”
姜愿挑挑拣拣,随即拿起一块月白色布料,耐心的向闻昭介绍起来, “这块是郴州盛产的云锦,最适合用来做夏装。京城有很多世家贵女争着抢着要买呢,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她仰头思索片刻,语气不确定起来, “不过我离开京城也有数月,数月前她们是这样的,现下……不过云锦总不会过时的!”
闻昭接过那块布料,指节轻轻摩挲着,滑过凹凸不平的银丝线,繁覆的百蝶纹绣工精良,实乃上品。
她道: “争奇斗艳,于我而言,总是处处受制的。”
乡野出生的人,怎能跟那些含着金汤匙的小姐们比。
闻昭不是自轻自贬,只是她向来不喜欢勾心斗角的生活,倒不如一人来的清净自在。
姜愿只当她在谦虚,不吝夸奖道: “阿昭这般好颜色,即便穿着最普通的衣裳,也是极为出挑的。这样一想,我倒是有些担心了。”
“什么”那人纳闷道。
“实不相瞒,贵女们骄矜跋扈确是常态,我是无所谓,只怕她们会……”
姜愿及笄后才能另立公主府,现如今还住在深宫里。从前大大小小的宴会她参加过不少,家境贫寒的小姐就会成为权贵的出气包,她也不好随意站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虽年幼,自小与周俞川相依为命,也懂自己在众人前的言行举止,便代表着阿兄的脸面;她选择与谁交好,与谁疏离,看似是她一个人的事,实则暗自也代表着阿兄对各朝臣的态度。
深宫覆杂,她只盼着能早日及笄,早点逃离这囚笼般的地方。
阿兄带她四处奔波的这些时日,她头一次有了快活的感觉。身边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什么时候犯错,也没有人情约束,她当真是无比自在的。
姜愿想起几日前,还在县衙的时候,夜深人静时,她溜进周俞川通明的殿内,男人正在伏案办公,尚未擡眼,却不知是何时发现她的,打破寂静, “有事”
缩在桌案旁的姜愿扁了扁嘴,探出头来,道: “阿兄耳力怎的这么好。”
周俞川将毛笔放在笔搁上,看向她,语气如常,神色肉眼可见的柔和了些, “下次走正门。”
“……哦。”
姜愿垂着头,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指,道, “过几日回宫,阿兄可是决定好了”
周俞川轻“嗯”了声,道: “不想回去”
“不是,”姜愿一噎,半天才将想说的话挤出来, “那父皇让我和亲这件事,是不是再也没有转圜的馀地了”
他们此番光明正大的回宫,定是逃不出皇帝的手掌心的。
自从知道周俞川要带着罪臣回京面圣后,姜愿以为他忘了自己和亲的事,整夜整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焦虑到掉眼泪。
再也忍不住焦躁后,她才决定来探探周俞川的口风。
话问出口,姜愿的头更低了些,煎熬的等着周俞川的回答,每一秒,都好像在将她那颗紧张的心凌迟上千万遍。
若是周俞川当真护不住她,要将自己也搭进去,她已经想好,她也不能再当这缩头乌龟。
若依父皇之命嫁去藏州,便能让阿兄再无后顾之忧,如步青云,那她也不是不行。
不过是过的苦一点,谁还吃不了苦了。
姜愿正这样安慰着自己,听得周俞川道: “馀地很大。”
“啊”
她一时竟没有读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等宋连淮带着人回京,藏州蓄意谋反已成事实,”周俞川毫无保留的解释着,在妹妹面前,他从不遮掩, “我会劝说父皇出兵收服藏州,一劳永逸,你不用担心。”
姜愿的眼睛亮了起来,道: “阿兄此话当真”
未等周俞川再肯定,她已经自顾自高呼庆祝起来。
少女罗裙曳地,在空中旋转起来,如一朵将才绽放的花。
周俞川不禁想,皇帝拿她当掌上明珠,又是怎么舍得将女儿送人的。
“对了,阿兄,”姜愿转的头晕目眩的,扶着桌案坐了下来,懒懒趴在桌案上,问道, “宋……连淮是何人”
却一桩心事后,她轻松了许多,也有了心情纠结这些本不值一提的事。
“宋掌院的嫡长子,你们小时候见过一面的。”
周俞川提起笔,蘸着墨汁,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手腕一顿,道, “听说在花朝节,你心悦他”
姜愿听得一脸懵, “什么心悦……”
剩下的话,随着眼前慢慢浮现出来的旧景,消失在空气里。
场面一度凝滞。
姜愿猛地坐起身,震惊的想:原来闻昭身边的那个男子,就是曾经那位总与她唱反调的纨絝子弟。
怪不得他们一言不合,见面就掐。
最最最最关键的是。
那日她见色起意,应是脑子进了水。本想将这事烂在肚子里,没想到竟被宋连淮先一步向她阿兄告状!
姜愿嗫嚅道: “我……”
“果真有此事”
“是,”姜愿硬着头皮道, “怪我识人不清……”
笔杆“嘎哒”一声落在桌案上,极为清晰。
“你是识人不清,”周俞川将宣纸团成一团,扔在地上, “最好离他远点。”
姜愿连忙点头,舒了口气,重新趴了下去。
闻昭知不知道他是宋连淮呢
记得闻昭好像向她介绍过,说宋连淮是杜淮。
杜淮
姜愿又一次惊坐起,周俞川斜睨她一眼,问道: “又怎么了”
“宋连淮骗了阿昭!”
姜愿气愤道, “他怎么能这样骗一个小女子,太过分了,我明日绝对要跟阿昭说,拆穿他的真面目!”
“阿杏,”周俞川面无表情的提醒她, “别忘了,你也在骗她。”
“……”姜愿沈默片刻,弱声道, “我是有苦衷的。”
“宋连淮也有。”
罕见的,周俞川大发慈悲的决定帮宋连淮一次, “现在还不是时候。”
*
渐渐回神后,过往种种如走马观花,姜愿好像看清了一件事。
宋连淮可能是心悦闻昭。
所以他才会对闻昭撒谎,隐藏身份的同时,试图与闻昭走在一处。
但她怎么能允许,闻昭与这样恶劣的人在一起。
趁着宋连淮不在,姜愿决定将他之前那些事抖出来几件。她清了清嗓子,道: “阿昭,其实贵女们也只为一件事吵过架。”
闻昭疑惑的看着她。
“你可能没听说过,京城有个纨絝名为‘宋连淮’,整日流连花丛中,招蜂惹蝶,身边的女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好几年都没见空缺或重覆过。”
说人坏话,姜愿莫名有些心虚,缓了缓,她继续道, “贵女们为他吵翻了天,阿昭可要离那人远些。”
闻昭觉得奇怪,她与那‘宋连淮’又不认识,怎么会上赶着要凑上去当众矢之的。
她笑了笑,道: “姑娘放心。”
姜愿只觉阴谋得逞,暗自高兴时,目光被闻昭恬淡的笑吸引了去。
她才发现,将闻昭与那些世家贵女们比,是没有可比性的。
闻昭骨子里带着独一份的清冷感,和她与世无争的处世观极为贴合,淡然却不失柔婉,平日里有着很强的距离感。
而当她笑起来时,又如落入俗世的仙子,浑身散发着灵气,不知为何,周围的所有事物在这一刻,都会黯然失色。
闻昭将那块布料放了回去,道: “我们走吧,还得赶路呢。”
“好吧。”
姜愿恋恋不舍的走了出去,在裁缝铺外等着的郑粤跟了上来。
她给了郑粤一个眼神,确认那人接收到后,狡黠一笑。
*
终于到了进城的关卡处,已是傍晚,姜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撩起珠帘,问马背上的郑粤: “阿兄是要即刻入宫面圣吗”
郑粤颔首: “事态紧急,须得立刻禀报圣上。”
姜愿往后面的马车看了一眼,道: “我记得阿兄在宫外有座私宅。”
郑粤明白她的意思,顿了顿后,扯起缰绳, “属下去请示殿下。”
不过片刻,马蹄声由远及近,隔着珠帘,郑粤道: “殿下说,私宅名为‘碧色里’,坐落于城中东南角,公主可带闻昭姑娘前去暂住。”
“好。”
还以为今晚闻昭就得进宫受难,姜愿放下了心,又想起了什么,手掌从珠帘探出去,问郑粤道, “玉佩呢”
郑粤楞了楞,随即马蹄声渐远。
这次倒是过了好久才回来。
姜愿刚要把手重新探出去,听得郑粤低声道: “殿下将玉佩给闻昭姑娘了。”
“什么”姜愿不可置信道, “那可是唯一能证明太子身份的物什,阿兄说给便给了”
玄黑翠玉,是从先帝手中传下来的东西,见此玉如见太子,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宝贝。
姜愿微张着嘴,过会儿摆了摆手,道: “罢了,在阿昭手里也是一样。”
傍晚正是繁华的时间段,街道上林林总总的店铺,隔三差五的吆喝声,和为了招揽客人点着的长明灯,都是从前在锦江从未见过的。
在一个十字路口,周俞川的马车向前驶去,在后面两人都没察觉到的时候,他们的行进方向已经改成了东南方向。
路旁的风景逐渐暗淡下去,喧哗声也弱了下来,闻昭透过珠帘的间隙,看到广阔的街道旁,各处都是装修精致的房屋。
她无意识的弯了弯唇,下一刻,马车停了下来。
马匹嘶鸣,在夜中格外响亮。她躬身下车,一擡头,便看到了一块精雕细刻的牌匾。
碧色里。
大门两侧放置着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周围有几盆绿植,枝桠正随风摇曳着。
倒是和这牌匾相应相和。
姜愿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臂,笑吟吟往里走, “这是我阿兄的私宅。”
郑粤快走几步,扣了扣门环,大门被人从里拉开。
一个老妇人狐疑的自上而下打量着他们,厉声问道: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知道。”
姜愿这次倒是没被吓到,看向闻昭道: “阿昭,我阿兄给你的玉佩,可以证明身份。”
闻昭立刻想了起来,从腰间探出一个锦囊,拉扯绳索,将玉佩拿了出来。
玉佩堪堪露出了翠色一角,老妇人大惊失色,赶忙殷勤道: “原来是殿下的贵客,几位里边请,老妇名唤卢娘,几位有任何吩咐都可以叫我。”
“……殿下”
闻昭稀里糊涂的看着这突然态度九转十八弯的妇人,没等她再继续问,姜愿干笑两声,拽着闻昭往里走,试图转移话题: “没想到我阿兄出手如此阔绰,这金玉壶真是美极!”
院子里有一片开满荷花的池塘,边上摆着几口壶,里面养着是的闻昭从未见过的荷花品种。
她停在原地,将手臂从姜愿怀中抽出,面色未变,语气有些愠怒: “姑娘若是还想继续打哑谜,再次蒙骗我的话,我这便要走了。”
姜愿自知理亏,吞吞吐吐道: “我有苦衷的……”
其实这一路上,闻昭都能看出来,无论是宋连淮,还是姜愿与周俞川,都在心照不宣的隐瞒她一些事。
她选择沈默,陪他们演戏,揣着明白装糊涂,都只是因为,人与人萍水相逢,没必要知根知底。
她来京城,找寻宋连淮对她说不出口的真相,也是因为,她要与一人交付真心。
她不喜欢被人戏耍,就像明明卢娘都已经说漏了嘴,真相呼之欲出,姜愿却还要隐瞒她,用拙劣的方式堵她的嘴。
宅子景色怡人,闻昭却再也没有欣赏的心思,闭了闭眼,淡声道: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她还要再配合到什么时候,才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闻昭眼底的失望明显,姜愿慌了神,道: “我不能坏我阿兄的事,但是想来,阿昭不会等太久。”
“那知县大人呢”闻昭挪开眼,问出那个,她早已在心底酝酿了无数遍的问题, “他是谁”
这一次,她想披荆斩棘,找到真正的答案。
*
姜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闻昭并不意外。她已经成功隐瞒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这毫无威慑力的三言两语,就和盘托出。
两人在碧色里安顿好后,姜愿提议要带闻昭出去逛逛。
碧色里虽位置偏僻,离主城却也不算太远。两人没有坐马车,走在辉煌的灯火下,都默契的没有言语。
越往城中走,人群就越熙攘,在街道两旁的商铺里川流不息地穿梭往来,人声鼎沸,一派繁华景象。
虽然到处都是人头,但姜愿还是敏锐的发现,人群都在往一处聚集。
她刚想与闻昭说这件事,就听到走在她们前面的百姓正热火朝天的讨论着什么。
“哎!你们都听说了吧从今晚起,纤云楼掌灯五日,你们猜猜是为何”
“这纤云楼都有一年未曾掌灯吧!到底是哪一对神仙眷侣好事将近,快说来听听!”
“都让开都让开,我来说!你们的消息也太落后吧,前不久,宋掌院为嫡长子向圣上求娶礼部尚书的嫡次女,虽然圣旨未到,可听说圣上已经默许了!”
“宋掌院的嫡长子难不成是……”
“就是宋连淮!去年秋试的状元郎!不过近些日子不在京城,应是受圣上重用调遣了。不仅前途无量,还有美人在怀,谁人不羡慕啊。”
“啧啧啧,真是郎才女貌,惹人艳羡呀……”
“……”
宋掌院竟背着宋连淮干了这么大的事
姜愿不由得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却被对方抓住了视线。
“怎么了”
柔和的音调绕过喧闹声,姜愿听得清楚,半晌后,道: “阿昭可能不知道纤云楼是什么地方。唯有两情相悦,且双方均为京城权贵者,才能在婚期将近前,在纤云楼设宴,宴请四方宾客。”
“城中若有情者,都可以在楼宇周围挂上抒发情意的诗笺,以图个好彩头。”
这倒是个稀奇的习俗,闻昭点点头,问道: “所以近日京城中哪两家会喜结连理”
姜愿不知道该不该说,她怕闻昭知道宋连淮的真实身份后,会误会他。
毕竟闻昭与宋连淮的事,她都知道。虽然她不愿促成他们,却也不打算拆散一对鸳鸯。
可这一切都说不好。
宋连淮再轻狂不羁,也不一定会违背宋掌院的意思。
日后难过的,还是闻昭一人。
姜愿张了张嘴,还没想好从何说起,身后传来几人的呼喊声。
高昂激烈,几欲撕开这片宁静的夜幕。
“是万俟家的马车!”
不过短促又急切的一句话,人头攒动的街道上便让开了一条能供马车通过的道路。闻昭与姜愿也站在路边,时不时有人往前挤,摩肩擦踵。
闻昭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肩膀,再擡起头,只见两匹通体黝黑的千里良驹迈着端正的步伐款款而来,軲辘辘的马车声伴着清脆幽远的车铃声,缥缈却有力的响在喧闹人群中。
随着人群安静下来,那车铃声便更为清晰的响了起来。
一只素手从里掀开车窗上摇晃的纱帘,露出洁白如玉的下颌。女子正垂着密长的睫毛,睥睨着仰望她的百姓。
车身典雅贵致,与车窗中那抹白色极其相悖,车檐上挂着的铃铛作了悦耳的伴奏,和女子的唇角一起,向上扬着。
闻昭看楞了神,听得旁边不绝于耳的赞美声叠起。
“不愧是京城贵女之首,温婉淑仪的典范,一颦一笑都是极美的!”
闻昭再次看向马车中的女子。
姜愿不动声色的将自己往人群中藏了藏,见闻昭如此好奇,解释道: “这位便是礼部尚书家的嫡二小姐,万俟玉。”
顿了顿,她补上一句, “也是宋家嫡长子宋连淮的未来新妇。”
闻昭侧目望着她: “他们就是纤云楼,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吗”
姜愿回避着她的视线,颔首。
关于这位名门贵女万俟玉,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姜愿曾见过很多次。
印象中,万俟玉不争不抢,总是一副柔顺婉娩的模样,言行举止都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姜愿也没办法说,在已知闻昭与宋连淮有情后,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
“那便祝他们琴瑟和鸣,长长久久。”
目送着马车渐远,闻昭留下一句祝福后,便问姜愿道: “纤云楼在何处”
那句祝福听得姜愿心里泛起了难以言喻的酸楚,她指了指马车离去的方向,声调沈了下去,道: “刚才我听到有人说,她现在就要去一趟纤云楼。”
她突然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要将宋连淮的事情统统告诉闻昭。
所有人都瞒着她,她真的很可怜。哪怕见到心上人的未来新妇,也只能浑然不知的,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献上一份真心实意的祝福。
不公平。
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姜愿拉着闻昭挤出人群,在一条被众人忽略的昏暗巷子里,紧紧牵着她的两只纤薄的手,眉眼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阿昭,”她道, “关于杜淮的事,我全都知晓。”
闻昭一楞,明明真相近在咫尺,她却出奇的镇定,道: “姑娘觉得,现在就是正确的时机吗”
姜愿摇摇头,笑道: “我不明白什么时候是正确的时机,一直以来,我都尊重并且认同阿兄的所有决议。但今日,我也想遵从一次自己内心的想法。”
她将闻昭的手拉近,继续道: “我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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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章快乐!(撒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