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待那喧哗声愈来愈大,人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引路的小厮示意他们噤声,道: “那位便是县衙的大人,各位可不要冲撞了。”
“您放心,您放心。”
为首的那个壮汉粗布麻衣,言行却极有分寸,对小厮也是毕恭毕敬的。
闻昭明白过来,周俞川要等的人,只是这些平平无奇的百姓而已。
男子向周俞川作揖,动作很是生疏别扭,道: “大人,我等罪民是来投案自首的。”
两人身后,周俞川不动声色瞥了闻昭一眼,道: “如实说来。”
那些百姓战战兢兢的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位男子站出来,道: “大约一月前,我等听得梁氏商会传出来的风声,说是梁府被威胁黄金千两。”
“我等思来想去,到底忍不住心底愤慨,便做了愚莽事,以威胁梁府的贼人的名义,向宁府投了勒索信。宁府事是我等谋划,但事出有因啊大人!”
男子擡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宁府一事终于水落石出,闻昭讶然,侧目看到周俞川神情并无波动。
男子继续道: “大人来通县不久,有些事情并不知晓。宁府毫无人性,行径可恶,我们这些贱民的女儿被蒙骗入府,不多日便病死扔在乱葬岗,我们连孩儿的尸身都未能寻得!我等心怀怨恨,伺机报覆,手段虽令人不齿,但我等无怨无悔。”
“我等并不贪图钱财,而是要看着宁府一步一步堕入深渊!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哪怕我等命丧黄泉,为孩儿报了仇,就是值得的。宁家已然没落,后继无人,再无东山再起之日。我等心愿已了,任凭大人处置。”
男子话音刚落,身后的百姓眼含泪光,齐齐点头,似是早已做好准备,要将命都交在这里。
“望大人,”男子声若洪钟,两膝重重的磕在地上,抱拳于胸前,道, “降罪。”
其馀百姓也纷纷下跪,浩浩荡荡,溅起一层厚重的尘土, “望大人——”
“降罪!”
闻昭的心,被这钟磬之音狠狠一敲。本来平和的傍晚,漫天明艳绚丽的万道霞光,都跟着沈重起来。
而周俞川似乎不为所动,俯视着跪了一地的百姓,不知作何想。
威胁梁府的人或许是罪无可恕的奸佞,但威胁宁府的,却是深受迫害的百姓自发组成的群体,要为他们的家人,他们心中坚守的正义,用自己弱小的方式,偿还仇恨。
周俞川良久才道: “一面之词尚不可信,此事有待商榷。押下去。”
周围瞬间蹿出几个衙兵,看样子是早就在梁府里的,将刀鞘抵在百姓的脖颈处,一手反制其于身后。
“大人,草民还有话要说!”
一人高喊道, “梁氏嫡长女梁芹,宁家的少夫人,半载前也与那些被骗进梁府的女子一般,宁家将梁芹困于宁少爷的房中,最终染病逝世。”
“出事之后宁府欲遮掩,梁家得知真相,不但没有找宁家的麻烦,还与他们达成协定,商会共荣,利益偏分。梁芹曾是我等女子之表率,修建屋舍,大庇荒民,我等流民受她恩惠,实在不忍这等残忍之事就这样轻飘飘被翻过去!”
那人挣脱衙兵的制服,流泪叩地, “还请大人,为梁夫人平反昭雪!”
天色慢慢暗了下去,夏夜沈闷,被浩瀚的起义声破开一道热忱的风。
周俞川又看向闻昭。
女子垂落耳际的黑发起起伏伏,楞怔看着眼前的景象,眼里的明亮星点,渐渐渡上一层水光。
声浪震得耳畔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他,好像能听到那滴泪珠自女子眼角滚落时,滑过脸庞的声音。
*
回县衙的马车上,闻昭坐在车窗旁,看着梁府的牌匾愈来愈远,一言不发。
牌匾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时,她转过头,垂下眼,两手捏着裙衣,将纱衣翻出了折痕。
姜愿在梁府时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很识趣的没有跟着上同一辆马车,而是让周俞川去安慰闻昭。
毕竟在她看来,周俞川知道的多,比她虚空的好话要强上许多,有实质内容的安慰总是最有效的。
姜愿一向神经大条,也只会单方面想事情,自然也就忽略了,闻昭与周俞川本就不相熟这件事。
于是闻昭本就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的有些恍惚,有周俞川在场,气氛更是压抑逼仄的。
周俞川拉上车窗的珠帘,阻隔了些外界的喧闹,道: “宁府一事,缺一个有力的证人。”
几乎是一瞬间,闻昭就明白了周俞川的暗示。
他特意将百姓引到梁府,就为了让她亲耳听到这些,宋连淮从未给她透露过半个字的事。
宋连淮不愿告诉她,或许是因为怕触及到她的伤心事,耽误了病情;反观周俞川,一向高高在上,才不会在乎这事对她的影响会有多大。
原来这就是官场,是她避之不及,却每次都会被牵扯进去的地方。
裙衣被她捏出层叠的褶皱,她闷声道: “我不会去的。”
静默几秒。
似乎能感受到周俞川突然降下来的低气压,闻昭莫名瑟缩,却也不愿让步,坚守自己的立场。
她一早就有着清晰的处事态度。
她永远不会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也不会是官场上尔虞我诈的受害者。
闻昭擡起眼,望向周俞川,道: “大人,你也不用告诉我,为了师父该如何,或是为了那所谓的深明大义,我必须要做出什么牺牲。”
周俞川窥见她眼底的坚韧,一时间,竟连威胁的话都说不出口。
“逝者已矣,因果皆有定数。”
闻昭看向角落里昏黄的油灯,火苗微弱,却仍旧在坚强的燃烧着,照亮着。
“我也该秉承前人遗愿,开辟出一条,只属于我自己的路。”
师父过世那几日,她感觉天都要塌了,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死在世人的偏见中。
师父一生伟大,她却只敢躲在师父的羽翼下,去追求师父尚未追求到的。其实,师父早就完成了毕生所愿,那不过是她用来逃避现实的借口罢了。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让她原先的生活轨迹完全偏移。她却也能从这其中,体会到不一样的东西。
马车颠簸了几下。
周俞川挪开眼,指骨在大腿上无声点着。
“……闻昭”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闻昭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腰际别着的一块蓝田玉,环形,翡翠色隐隐可见,极为罕见的品相。
身为工匠,对这些也有许多了解。
“如果我说,这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呢”
闻言,闻昭楞了楞,道: “他……”
“我认识他十馀年,他惯会用这些骗人的伎俩,将人耍的团团转。”
周俞川继续添油加醋道, “他不是什么知县,也从来不止于锦江。”
“他心机叵测,连我有时候都不一定能看透,”他顿了顿,见闻昭脸色发白,也没停下, “京城有他全部的秘密,也是他最终要带你去的地方。”
“要不要,将计就计”
*
马车在县衙前停下,车夫从县衙里拿了车凳来,只闻昭一人下车,周俞川继续乘车去了别的地方。
闻昭左顾右盼后,缓缓展开手中那块温润的蓝田玉。
失神片刻。
周俞川的话又一次响在耳际。
“这是代表我身份的玉佩,可保你在京城无论是明察还是暗访,皆能如鱼得水,没人敢伤你分毫。”
“作为交换,你要作为通县一案的证人,与我进宫面圣。”
她本不想再重蹈覆辙。
但她未来的规划里有宋连淮,她就必须要自己去看清,宋连淮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拨开重重迷雾,才能看得清路。
闻昭摘下腰间挂着的荷花锦囊,里面是一绿色的手帕,是宋连淮送给他的。
她将蓝田玉装了进去,锦囊向下凹陷,有了分量。
周俞川将启程的日子定在三日后,为的是满足姜愿想在通县逛几日的愿望。
闻昭没有异议,待在县衙半日,听得宁氏商会有了新的消息。
宁千暮清理了宁老爷那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忠实手下,广而告之全城,凡有能力者,都可以来商会毛遂自荐。
宁千暮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此事一出,在城中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甚至还有临县的人慕名而来,虽比不上鼎盛时期,却也比先前更热闹了些。
闻昭给锦江又寄去了一封信。
此行路途遥远,时日恐久,盼阿庆与铛梨二人,能将营造阁料理妥帖。
忙完后,她才腾出空,想起了宋连淮,果真再没出现过。
她还没看他写的信。
闻昭坐在窗台边,时值正午,艳阳高照,她坐的地方刚好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展开信件,字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光。
窗户半开着,透进来的风也是闷热的。
闻昭一行一行读过去。
他说,最多半月,他就会去找她,一定不会失约。
闻昭脸上现出久违的笑意。
“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你的事,我总会第一个知道,为你出谋划策,为你解决问题。”
“还有,那晚的光很软。”
——行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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