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弦
宁府正堂,地龙正烧的火热,酝酿着久违的暖意。
屋外寒风瑟瑟,一小厮逆着风抱臂发抖,沿着蜿蜒曲折的石子路,狂奔而来。
他指尖轻扣,隔着古香朱门,声音弯弯绕绕,覆盖了屋内的动静。
“老爷,少爷,小小姐带着县衙里的林县尉来了。”
白玉屏风后,宁培元拈起白棋的手腕停在空中。
他面容憔悴,眼底乌青深重,仿若久病不愈,缠绵病榻。
三十有馀的年纪,鬓角竟已生出了几缕若隐若现的白发。
久不闻屋内传令,按例小厮应该公事公办,一视同仁将来客推拒出门。
可这次不一般。
小厮脚底好似粘了鱼鳔胶,未能挪动一步。他冒着被臭骂一顿的风险,小心翼翼又道: “老爷,少爷……”
“知道了,去寻暮儿来。”
宁老爷不耐烦道。里面潜藏的含义是,来人让宁千暮招待就好。
等门外脚步声渐远,宁培元正欲发话,喉间一股痒意来的迅猛,迸发出几道干涩的咳声。
宁老爷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落子随意, “你这隐疾什么时候才能见好”
待缓解些许,宁培元的脸色似更为苍白了些, “劳阿爹挂心,郎中开了见效的药方,但这等病症后续最为磨人,我……”
两人都听得之前郎中的暗示,要想完全治愈,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宁培元最清楚不过,但他向来避而不谈,毕竟这不仅关乎他个人,还牵连着十几条人命。
听到小厮口中的“小小姐”,他心中涩意,登时如那痒意般,蔓延的迅速而厉害。
他到底心里有愧。
“阿爹,何不让我去会客”
宁培元苦笑叹息, “我半年未出过府,这病的传染之症不久才治愈,好不容易有故人来,我总得见见。”
“她算什么故人。”
宁老爷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牵扯起几道搓揉的皱纹,继而眉头深蹙,良久,棋局已经乱的不成样子,他大手一推,搅散棋局,道: “罢了,你想去就去吧,最好一个时辰内就将他们打发了。”
宁培元如临大赦,面上泛起活色,喜道: “多谢阿爹。”
梁芹病逝,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这半年来,他日日惭愧,不敢面对任何人,当真是懦夫行为。
总要有一天,他要挥散旧日密布的阴霾,走到晴朗白日下来。
他正要踏出门,又听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昭啊。”
宁老爷罕见的叫出了这个名字,似在思量着什么,呓语道: “当初梁芹要给这个孤女冠宁姓,将她写进宁家族谱,做宁家堂堂正正的孙女。”
这段历史,宁培元也有了解。梁芹据理力争无果,只好为闻昭起了别的姓名。 “昭”有光明美好之意,是以看到光明,向往美好。
“那女娃虽然身份低贱,好歹还有个周正的模样,”话音继续着,敲碎白玉屏风,直叫宁培元战栗, “让她做你的续弦如何”
其言离谱至极,如惊雷贯耳,让宁培元瞪大了眼。
他今年也已三十有五,而闻昭想来也只是个刚及笄的稚嫩/女娃,怎能越过如此之大的鸿沟,就此断送她的大好年华。
虽然某些大户人家的权贵淫/乱纳妾,堪比皇帝的三宫六院,莺莺燕燕藏满了后院,只要有看的上的好颜色,不论年龄大小,都能收入房中。
可闻昭不同。她还是已故发妻收养的孤女,宁府上下已默认她为与宁千暮同一辈份的小小姐。
于情于理,宁培元都无法接受。
宁老爷这才阔步走来,两手背在身后,眉梢轻扬,好似对他适才的想法甚是满意。
“培元,难道你不愿”
这么多年,宁培元未与任何人有过床笫之欢,其间滋味,他也有过想念。
而闻昭,实在是个落雁美人。
只是辈份……
看出他的犹疑,宁老爷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膀,又道: “她到底不姓宁,与宁家无关。纳妾而已,传出去也惊不起多大的水花,你总得为宁家延续子嗣,选个知根知底的不好么”
宁培元攥紧了拳头, “我……”
之前那些填不上的有关因由伦理的漏洞,经过宁老爷一番规劝,此刻竟然在渐渐合拢。
宁老爷露出久违的笑。
“只要你点头,阿爹今晚就把她送上你的床榻。”
*
在宁府外等了许久,久到林县尉擦着额角的汗,几欲回去县衙找那位大人覆命,之前去报信的人这才姗姗来迟。
大门被打开,来人并不在二人预料之中。旋即,小厮退开,那人从侧方走了出来,一片淡青色衣角映入眼帘。
“你可真是执着的很。”
见面一句饱含轻蔑之意的调侃,闻昭早已习惯,维持着惯有的亲和笑容,道: “问宁小姐安。”
而林县尉则是心怀不满,未有奉承问好。县衙的人上门来,主人非但不出面,还让家中女眷待客,可真是符合宁家历来的嚣张做派。
宁千暮也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淡淡瞥过二人,往府中走去。
“我家久不敞门见客,祖父让我来接待你们,你们也该知道这是何意。”
她开门见山的解释道。其实不用她说,闻昭也懂得,但这仍比预想中的好一些。
进不了府,才是未始即终。
几人走在府中的石子路上,树荫圈圈点点,随着几人走动的步伐徐徐掠过,交错的光影如画布流光,闻昭一垂首,正一脚踏进光晕里,晃着她的眼。
前面人的影子却忽然停在了阴影里。
闻昭擡眼,顺着宁千暮的视线望过去,一眼便看到了那斑驳树影后的男人。
那男人见已无所遁形,如他们般,交替光影而来。靠近了后,宁千暮主动躬身,道: “阿爹。”
闻昭恍然记起,这便是师父的夫君,半年前便抱病不出的宁培元。
他的面容才清晰的展露在漏阳下。
宁培元冲宁千暮浅浅颔首,病色被日光掩藏了些许。
闻昭福礼,道: “宁少爷安。”
与对待宁千暮不同的是,宁培元似乎对闻昭极为殷勤,见她屈膝就立刻要去扶她臂弯。
宁千暮看到宁培元搭在闻昭肘间的手掌,微不可察的紧了紧眉心。
“不必多礼。”
印象中,闻昭在宁府小住的几日里,宁培元也很少会为难她,但碍于宁老爷授意,他们也并未有过多接触,应该没有如此熟稔才是。
她往后推了一小步,离开那只略有粗糙的掌心,道: “宁少爷近来可安好”
顾左右而言他的轻飘飘一句寒暄,让宁培元只能收回那只僭越的手,扯出笑意,回答道: “我这已经是老毛病了,估计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宁少爷贵人有福相,不假时日,必定能康覆如常。”
闻昭敷衍过后,已等不及要询问些旧事了。
阳光在她扑朔朔的睫羽下打下一片阴翳,在光下站了许久,白皙透亮的肌肤渐生出些薄粉来,鹅蛋般圆润的下颌线如高超画师描摹过的绝世佳作,让人看来极为赏心悦目。
宁培元一时看楞了眼,这般仙人之姿的女子,若是能为他所有,那该多好。
一个念头伴随着愉悦感,化为期盼。
——幸好他点头了。
“宁少爷,你可知晓这几日梁府发生的事”
妙音入耳,唤醒了宁培元的神智。宁老爷与他谈起过只言片语,再加上他早有耳闻,这会儿已了解的差不多了。
他如实道: “自然知晓,可是为我宁氏商会而来”
闻昭颔首,道: “恕我直言,宁氏商会这半年以来,与梁氏商会不能再同日而语,不知为何会被刺客盯上。我想看看刺客当时给你们留下的物什。”
宁千暮一直在旁侧默默听着,忍不住向闻昭身后的林县尉问道: “县衙那位大人当真让她查案了”
林县尉悄声道: “确实如此,这姑娘应当是有些来头的。”
不然也不会同时得到两位大人的青睐。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留在肚子里自我消化罢了。
祸从口出不是说说而已。
*
宁老爷之前的意思是,将这一行人一个时辰内便打发走。
后来有了要将闻昭收入房中的想法,这一整天是留她留得越久越好。
饶是如此,宁培元还是让小厮去请示了宁老爷的意思。得到肯定后,他才舒了一口气,大大方方的将锦盒拿给闻昭看。
闻昭只当是他处处受制于宁老爷,并未多想,拿起那封信细细读了起来。
锦盒内并未像梁府的一样,还放着几两银子。
旁的都惹不起什么嫌疑,只有这信上的字迹,和梁府那封是大相径庭。
闻昭将这个疑问说出了口。
宁培元道: “我们早就比对过。不过幕后之人能掌控一整个通县,人手想必也是很多的,字迹不一致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这个解释很合理,闻昭挑不出逻辑上的错处,琢磨起了别的地方。
宁千暮只是瞟了眼那信,轻嗤一声,道: “真蠢。”
闻昭动作一滞,斜睨过去,道: “你道如何”
“要真是同一个幕后指使,”宁千暮不屑笑道, “用得着换不同的人写威胁信这种欲盖弥彰的伎俩,是要将谁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