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最终
许久, 她终于叹了一口气。
她对着庭院里的虚空问道:“他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我?”
又过了一会儿,将离的身影出现在长廊深处,他恭敬弯腰施了一礼, 道:“家主并不想瞒着您,但他说, 您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他给您留了一些东西, 但他也嘱咐属下,不能将东西现在给您。”
韩岁岁已经有所预料,闻言也不再诧异, 只是问道:“什么时候?”
将离怔了一下,随即答道:“三日之后。”
韩岁岁点了点头, 道:“再上一杯热茶吧。”
看上去接受态度良好,反倒让将离十分惊讶, 但他心知韩岁岁当下的心情并不好, 所以未曾询问, 只是按照韩岁岁吩咐,让手下重新上了一杯茶, 继续道:“属下就守在不远处,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除了不能离开这处院子, 其他都可以。”
韩岁岁又是点了点头。
她在识海里对系统抱怨道:“我最讨厌他瞒着我做一些危险的事,但是这个人啊,真让人没办法。”
系统却暂停住了正在播放的动漫,对韩岁岁道:“可你也没有被瞒住啊。”
韩岁岁笑了笑, 颇有些狡黠的意味, 道:“那当然了。”
系统此时叹了一口气:“岁岁,我不知道江随舟要做什么, 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你可得记得,你现在这条命就已经是捡回来的了。”
韩岁岁怔了一下,也叹了一口气:“是啊,捡了好多回呢。”
随后她将桌上的热茶小啜了一口,趴在桌上细数起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将离见状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不仅是这鬼市的管事,也是谢氏在东洲的大管家,家主走之前叮嘱了好几遍,让他看好家主夫人,现下看来亦是有些关心则乱了。
夫人虽然年岁并不大,但胜在机敏又沈稳,并不做乱来硬闯之事,给他省了好大的麻烦。
接下来只要夫人不踏出这院子,撑过三日,便能完成家主的嘱托了。
想着,他又有些担忧:家主这一去,便要同云氏撕开脸了,云氏高手如云,虽然提前做了不少准备,却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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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洲,云氏皇宫。
江随舟穿着一身黑衣,隐在云氏皇族的宫殿阴影中,静静数着时辰。
子时刚过不久,祠堂玉牌前的香静静燃着,散发出阵阵奢靡香气与袅袅烟雾,侍奉守夜的婢女将燃尽的香取下,插上三支新香,动作刚完成,跪行下来时,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婢女诧异,下意识转头望向了祠堂旁边的侧殿,见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皱了皱眉,向旁边站着的婢女伸手,低声道:“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竟然闹到这里来了。”
婢女恭敬应下,转身出去。
室内重新归入宁静,显得外面的声音越发喧哗。
很快,婢女步伐匆匆地回来,低声回道:“据守卫通传,天极殿出了些问题,好像有人擅闯。”
管事的婢女狠狠皱眉:“天极殿离这里这么远,怎么会闹到这边来?你再去探听一下。”
然而此时,侧殿里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不用了。”
管事的婢女顿时跪伏行大礼,声音颤抖道:“老祖息怒,都是奴婢办事不利,惊扰了老祖。”
那道苍老的声音却哈哈大笑起来,道:“不关你的事,是这个馀孽……哪个氏族来着?我这记性不好,都忘得差不多了。”
管事的婢女随即一惊,看向了面前的人,只见“她”像是一张皮一样软塌塌地落在了地上,而在她身旁的阴影里,却迈出来一道修长的黑衣身影。
此时,侧殿的白玉门帘被拉开,一个苍老佝偻丶身着华丽皇袍的老人被搀扶了出来,他随手指了指想要抽出腰上软剑的婢女,那婢女额心便出现了一道血花,随即周身灵力顷刻之间向老人涌去。
婢女当即死亡,而老人却直了直腰背,舒服地喟叹一声:“千山境上阶的补品,滋味真是不错啊,只可惜太少了一点,享受不起啊。”
江随舟并不与他废话,眸中蓝光一闪便甩出了一道剑阵,向华服老者兜头砸去。
而那老者眸光一闪,当即踏出一步,避开剑阵到了江随舟身前,而他手中也凭空冒出了一颗闪着黑色光芒的圆球,十分小巧,却蕴含着恐怖的威压,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看到里面游走的诸多细小电蛇。
他将圆球向江随舟砸去,当然没能砸中,却将这祠堂瞬间轰成了废墟,而他身边服侍的人早已碎成了渣,留下了一堆黑色碎屑。
这赫然是一具傀儡。
然而当江随舟发现时却眸光一闪,因为那本不该是一具傀儡,而应当是云氏另一位澄明境高手。
他当即皱眉,心下有些凛然:今日动手,分明是临时起意,就连对玉元阵动手的下属也并不知晓,云氏又是哪里来的消息?何况云氏老祖向来怕死,绝不会让自己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中,为何今日突然遇袭,却如此游刃有馀的摸样?
想到这些反常之处,但江随舟却一点也不慌乱,他已经将韩岁岁留在了那道无论如何也攻不破的阵法中加以保护,又将中洲与东洲的传送法阵销毁殆尽,让一向绝佳运气的风离殇和云冥瑾也在东洲赶不回来,无法影响战局。
今夜这番局面,若非云氏老祖能提前预知,便是云氏一直就有此种防范手段,而他前世并未撞上,所以并不知晓而已。
至于云氏老祖的反应,说他阴狠狡诈都全然不足以评价,什么反应都是有可能的。
前世他并未与云氏老祖直接交手,是云氏老祖最后寿元将近,急切晋阶,走火入魔,只留下云氏的另一位澄明境守护家族,而他又设计云冥瑾与这位澄明境起了龌龊,用计将人弄死的。
如今正面对上,云氏的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而在打斗之中,云氏老祖仍在传音:“你是哪家的小崽子,看上去如此年轻,让我想想,我这些年来灭掉的世家大族……樊氏丶施氏丶周氏丶谢氏……看样子都不是啊……这就奇怪了……”
云氏老祖一一试探,然而江随舟全然不为所动,却听云氏老祖继续道:“樊氏留下来两个小崽子,一个半年就死了,还有一个勉强晋阶到千山境就想来行刺,死了;施氏是一个女娃娃,混进了皇宫,还给我云氏生了个孩子,死在了后宫倾轧中;周氏也有两个,可惜不走运,撞上了路过的鬼修,早就只剩了皮囊;那就是谢氏的那个小崽子了……”
说到这里,云氏老祖桀桀笑了起来,问道:“你竟然能坚持到澄明境,实在不错,不过……是不是心魇压制不住了?”
这句话简直如春日惊雷一般炸响在了江随舟耳边,他擡眸望去,见到云氏老祖脸上得意的笑容,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一切:“是你给我种下的心魇?”
云氏老祖笑得脸上的皮都皱到了一起:“不然你以为,我会容许你活到今日?”
他眼中凶光毕露,望向了江随舟身后:“你马上就会堕魔了,我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你是最接近成功覆仇的一个。”
他话音刚落,江随舟身后便有笛音响起,那笛音低沈无比,似有无限的迷障如利刃般刺入耳朵,直达人心。
江随舟当即从打斗中脱身出来,封闭了自己的听觉,果然见到了正在吹响笛音的人——正是云氏另一位澄明境。
而他同时也发现,封闭听觉对这笛音竟然毫无效果,那笛音似乎越过了人的听觉,直接对魂魄起作用,过去那些年所有压抑的痛苦丶那些数不清的阴云,在笛音响起的一瞬间被引爆了,江随舟的眼睛里立即浮现出了黑红之色。
但待到此时,他嘴角却忽然勾了起来,嘲讽地看了一眼云氏老祖,只见云氏老祖的皮肤上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紫色纹路,配合着他皱巴巴的皮肤,显得极为怪异恐怖。
云氏老祖也发现自己身上的变化,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惊恐,继而又恢覆了阴毒:“你用毒?但是那阴阳三生果我并没有服用,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江随舟只是冷嗤了一声,并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云氏老祖疑心太重,在寿元将近之时却偏偏找到了难得的珍贵晋阶之物,即使云氏老祖再心动不过,却也都有不服用的可能,所以他并没有将毒放在阴阳三生果之中,而是涂在了表面。
只要云氏老祖拿过来端详,便会沾染上这毒,而今日他亲自前来,便可以将毒性引发出来。
江随舟:“蚀骨灼心之毒的滋味,如何?”
他说着这句话,眸中黑色已经覆过眼睛大半,嘴角也溢出了血,然而心中却快意无比。自从谢氏覆灭之日起,他便想让这恶心的老家夥尝一尝这样蚀骨灼心的滋味,今日终于成功了,却没有想到身上的心魇是由这老家夥种下的。
倒是也无妨,只要能杀了他,只要能杀了他,就无妨。
江随舟干脆放弃了封闭听觉,任由笛音在魂魄上穿过,心魇一步步壮大,蚕食着江随舟的魂魄,可与此同时,他的实力却没有下降,反而因为心魇带来的疯狂而令云氏老祖更加难以招架。
云氏那位澄明境见状,当即加快了吹笛的节奏,而云氏老祖也不甘于受制于人,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法,见自己无法遏制毒素的蔓延,竟然从方才死去的婢女身上覆生了,而自己的皮囊却软塌塌倒了下去——脱魂重生之法!
云氏老祖向来自傲,脱魂重生也实属逼不得已,到了这个份上,他终于正视起了江随舟,刚从婢女的尸体上重生,便吹响了自己手指上的骨哨,霎时间一扇门从虚空中落下,渡厄宗和玄天派的两位澄明境掌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云氏老祖冷哼了一声,道:“这下看你怎么办?”
渡厄宗宗主与玄天派掌门立即辨清了战局,却没有第一时间动手,江随舟保持住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开口道:“玉元阵已经毁了,你控制天下人的手段已经没有用了,你觉得,他们还会甘心为你云氏做马前卒吗?”
云氏老祖心中陡然一惊,此刻终于明白了江随舟出现在此处的第二个目的——拖住云氏的两位高手,好摧毁玉元阵。
他的生命如此漫长,被人逼入如此绝境的时候也实在寥寥,他向江随舟看去,看到江随舟身上遮掩不住的风华与锐利,终于有了些岁月不饶人的感叹,但,他执掌天下多年,怎会没有几张底牌呢?
他望向渡厄宗与玄天派的两位掌门,他们一人仍是中年人,一人却也如他一般满头白发,前浪不如后浪吗?倒也未必。
云氏老祖道:“你们可都是发过誓的!”
当初以玉元阵作威胁他们后代的手段,逼迫两人发了道心誓言,本意不过是有备无患,没想到竟然当真派上了用场。
而他话中暗含的威胁,渡厄宗宗主与玄天派掌门都十分清楚。
渡厄宗宗主道:“确实如此。”
而玄天派掌门道:“唉,自从他拜入宗门,我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江随舟,不,我应当叫你……谢随之,云氏天下承平已久,你当真忍心掀起波澜,令生灵涂炭吗?”
江随舟听到这话,颇有些想笑:“云氏执掌天下,造就了多少生灵涂炭?事到如今,反倒是伸张正义者扰乱了天下太平了?”
他扫视了面前的四人,还有宫殿周围源源不断赶来之人,接着道:“何况如今你们人多势众,还轮得到我来‘深明大义’?”
听到这里,四人俱都一脸阴沈,云氏那位澄明境更是怒道:“你既已在此以身布阵,将我们都拖进了绝境,做甚么还要装作下风的样子!”
江随舟淡淡笑了笑,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将视线放在了远处被火光染红的天边,他轻声道:“你们都该下地狱,我也是。”
之所以不顾及心魇的吞噬,便是因为他从来时,便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了。
正面对上四位澄明境,是他想过的最差的局面,却也是云氏放在明面上的牌,只消传讯及时,他便会全然处于下风。
而澄明境又足可以一步跨越千里之外,若让他们活着离开,岁岁和谢氏其他人就十分容易被追杀清缴,所以,以身为阵,是最好的办法。
他心中闪过诸般念头,却知道这阵法有个最大的弊端——若是身死,便魂死道消,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而另外四位澄明境显然也都知晓这件事,对他的出手越发不遗馀力,江随舟勉力支撑,一边催动阵法的形成。
引动心魇的笛音再一次响起,剑阵与符阵相继打来,江随舟一心二用,身上渐渐负伤,但是得益于前世今生的魂力积累,他应付得竟然不算吃力,只是神智渐渐消失,眸中的黑红之色越发明显,他身后的黑发开始无端飞起,在月光下越发呈现出妖异之色。
江随舟迟滞的思绪想道:有些不妙啊。
若是先一步被心魇吞噬,便会成为“魔”,到时候以仙门的手段,净化一只“魔”,可要容易得多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便会功亏一篑了。
但到了此时,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没有办法,唯有拼死到底了。
阵法以江随舟为中心,各向东南西北四角延伸,将四位澄明境包裹其中,若是谁试图向远处遁走,这阵法的范围便会相应扩展。而不仅仅是澄明境,阵法中的其他人也都无法逃出。
由于放开了对心魇的抵抗,加之三位澄明境不遗馀力的攻击,江随舟的动作和思绪越来越迟缓,即使阵法只差一步之遥便可全然成形,却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了。
而就在江随舟的神智即将堕入黑暗的一刹那,一声铃音突然响起,像是黑暗之中的一束光照耀在了眼皮上,江随舟赫然清醒,已经放缓速度的阵法在骤然之间就此形成了。
这一道铃音来得如此及时,令在场之人都十分猝不及防。
江随舟将目光投到那铃音上,目光突然凝结住了:那道发着绿色光芒的清音铃捏在一只木头雕刻的手指中——是一具不知何人附魂的木头傀儡!
那木头傀儡分明只有再粗糙简单不过的五官,江随舟的心却似突然被一道大力捏住了。
他立即闪身到了傀儡身旁,护在了它身前,比起刚才,他现在的神色更加可怖,眸中黑红之色交替,显然是在狠狠压制着情绪。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吐露,但阵法既然已经形成,攻击便从天地之间不断出现,这是他千挑万选的阵法,他最知道这阵法的威力,连澄明境都无法抵挡,何况千山境?更何况一个连肉身都没有丶只剩魂魄的傀儡?
阵法不断吸取江随舟的力量和血肉,落下的攻击化作无法抵挡的利剑穿透阵法中所有人的血肉,江随舟扶住傀儡的手臂颤抖得不成样子,他听到自己不停呢喃:“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这样?
而韩岁岁附身在傀儡身上,颇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的灵魂正在消散,其实是很疼的,但是看到江随舟眼角滴落的泪,又觉得是心里更疼一点。
她试图用传音之法,也不知道江随舟到底能不能听到,她说的是:“因为你救了我许多次,所以偶尔换我救你一次,也很公平的,对吧?”
自从知道了江随舟有心魇开始,她便一直担忧心魇爆发的那天,为此一直不停地努力,不停地练功,却仍然太慢了些。
关于心魇的记载太少了,所以她并不知道江随舟夜游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如此聪慧,却知道从心魇的下一个阶段——魔开始着手,知道入魔之人可以被清音铃唤醒。
只需要在江随舟入魔的一刹那摇响清音铃,便能让他短暂恢覆理智,继续压制心魇。
这只清音铃便是她想去鬼市的缘由。
传送阵封闭,但降神却是可行的,傀儡在玄天派的库房中存了许多,只消传讯给大师兄,让他在傀儡上画上降神的符号,她便可以附魂到傀儡身上。
以前也是不会的,但在幻境的经历却给了她不少灵感。
就是有点对不起大师兄,他也姓云,要是知道她帮江随舟把他的老祖宗给杀掉了,不知道会不会很生气。至于师父,立场不同,就当她是叛徒好了,到了这一步,早就回不了头了。
不过嘛,好歹师徒一场,她已经让大师兄提前收集了师父的魂丝,就像她收集江随舟的魂丝一样,在这个玄幻的世界里,什么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覆活当然也不例外。
一如她的穿书。
她猫在宫殿外面许久,在听到“谢随之”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知道了之前的违和感从何而来——为什么女主风离殇身边的男二和书里描写的大不一样,原来那并不是男二,江随舟才是。
她竟然到了现在才知道“真相”,但是也无所谓了,风离殇的故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只是有那么一点,觉得穿书这个事,还是太累了点,修炼很累丶谈恋爱也很累,或许从一开始,当她不得不在阴骨林里独自穿行丶战战兢兢的时候,就已经昭示了现在并不平顺的一切。
穿书这种要做主角的事,果然还是不适合她。
韩岁岁自娱自乐的想道:如果还有来世,请让她做一只咸鱼吧。
至于来世究竟有没有,既然不是她能决定的,又何必耗费力气去想呢?
韩岁岁走马观花地想着这一切,魂识很快消散雕零的时候,感受到了江随舟试图将自己的魂识与她的魂识纠缠的过程。
她最后望了他一眼,心道:如果能覆活,活得快乐一点吧,江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