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步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吉他的伴奏声停止。
舞台中央的男生缓缓起身,面含笑意地鞠躬,在掌声中安静离场。
骤然明亮的灯光照彻会堂。
迟安安一动不动地僵在座位里,视线飘忽地看着主持人的嘴唇开开合合。
她的世界仿佛静止了,与众人隔了一墙朦胧的毛玻璃,周围窸窣的聊天声沈闷地击打她的耳鼓,不甚清晰。
唯有尤许的歌声悠悠回荡在她的脑海,一遍一遍地重覆着意味不明的歌词。
她看见选手们一齐走到台前,主持人念着卡片里的最终排名,尖叫和呼声如潮水般席卷了观众席。
可她觉得,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
舞台上笑着接过奖杯的男生,明明是尤许的模样,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她记忆里的尤许,是个性恶劣,嘴巴毒舌,又在不经意处十分贴心的竹马。
而不是这个站在舞台上,用暧昧的方式逗弄她,令她为自己无端的遐想感到心慌意乱的男人。
她能察觉到尤许的注视再一次胶着于她,充斥在每一寸的空气中。
而她的心脏犹如失控的过山车起起伏伏,在鼎沸的喧嚣里倏地攀升至高点,又如踏空一般摇摇欲坠,一点点走向坍塌的临界点。
不知呆坐了多久,恍恍惚惚间,周围的观众早已零散退场,噪声褪去,只剩下空荡荡的会堂,还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的尤许。
迟安安骤然回神,惊愕地往反方向挪了一下。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着实吓了她一跳。
尤许笑眯眯的,见她发现了自己,丝毫不慌地打了个招呼,“嗨,这位热心观众,你的花呢?”
迟安安连忙拿起放在膝上的花束,一股脑地塞到他怀里,目光闪躲,不敢和他对视。
尤许意外地眨眨眼,捧着一大把花,费劲地拨弄开差点戳到眼睛的绿叶,“你觉得我怎么样?”
分明是普通的问句,迟安安却冷不丁抖了抖。
以她现在乱糟糟的思绪,无论尤许说什么,她都会无可避免地想很多有的没的。
——令她一向引以为豪的发散思维,现下却成了烫手山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不外乎如此了。
迟安安舔了下嘴唇,支支吾吾地,“你的什么……怎么样?”
她巴不得他把话说明白点,不要让她做阅读理解,她的脑细胞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
尤许看着她的侧颜,挑起眉梢,闲闲地支起下巴,散漫的语调,“嗯……我的歌,你觉得怎么样?”
如蒙大赦般,迟安安劫后馀生地松了口气。
她擡手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很好啊,你唱的很棒,超厉害的。”
然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你拿了第几名?”
尤许若有所思地打量她,慢悠悠说道:“你没有留心听我的排名么?”
轻描淡写的语气,莫名地让迟安安冷汗涔涔,心虚无比。
……她确实没有听。
因为她的心思全被那首歌搅成乱麻了。
干笑了几声,迟安安找补道:“啊,那个,当时周围都是说话声,有些吵,我没有听清……”
“哦,这样啊,”尤许点点头,不在意的样子,“名次什么的,对我而言不重要。你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迟安安讷讷地,只庆幸自己又糊弄过去了。
尤许看着她,话语一顿,像是不经意似的,随口问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咦?
迟安安一楞。
这个问题,他不是才问过吗?
接收到她疑惑的眼神,尤许微微抿唇,默然须臾,轻咳一声,脸庞漫上淡淡的红色,像是在害羞。
他轻声重覆,一字一顿:“你觉得,我,怎么样?”
如此明显的断句,要是再听不懂是什么意思,那真的是白费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语文题库了。
迟安安福至心灵,醒悟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虽然有点让她猝不及防。
这是她第一次被异性认真地告白,紧张之馀,更多的是无措和慌乱。
她并不知道要怎么做。
尤其是,对方是尤许。
他是她的竹马,更是她的朋友。
迟安安脸颊绯红,悄悄掀起眼帘瞄了他一眼,被他的目光精准捕捉。
心头一惊,她颤了颤,连忙别开眼睛,收回视线,做贼心虚似的。
“我丶我丶我……”她嗓音干涩地开口,却无法说出下文。
她该怎么说。
她能怎么说?
这是一段长达二十馀年的青梅竹马的友谊,从她与他出生之时,便开启的缘分。
纵使她背地里对尤许吐槽良多,但依旧发自真心地丶小心翼翼地珍惜这这段友情。
如果亲手破坏它,改变它的性质,她觉得太残忍了。
今晚,她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对尤许有过怦然心动的感觉。
但那会不会只是转瞬即逝的错觉呢?
又或者,那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在暧昧氛围和爱情激素的催化中,她混淆了友情与爱情的界限,油然而生一种以爱为名的幻觉。
她不否认在那一首歌的时间里,自己对他产生的心动。
动心是动心,可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早就过了为爱而爱的年龄。
在迟安安的生活里,人与人之间的定位,是需要仔细斟酌的。
因为关系一旦改变,就很难重塑为原型;若是破裂,那就更难舍想后果了。
尤许,是她的竹马,是她的弟弟,更是她生命中无人可替的存在。
无法取代意味着唯一。
或许她未来会有男朋友,分分合合,如同彼此生命中短暂停留的过客。
但她不愿意让尤许成为过客之一。
她自私地希望,他会是长长久久陪伴自己的那个人。
可是,一旦越过亲友的界限,她还有什么资格挽留他?
又或是,她能用什么阻止他必然的离开呢?
爱情这件事情,在她的认知中并不是非要不可的东西。
偶尔兴致渐起,产生恋爱的念头,但过不了多久又会被五花八门的娱乐吸引注意,恋爱的欲望便默默消弭。
像她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在乎会不会有一位长久的爱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她自觉自己拥有了很多东西,应当学会感恩,因此对爱莫能求的事物向来随缘看待,淡然处之。
爱情,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偶尔相信,又时常质疑,不愿自己成为爱情的囚徒。
迟安安觉得,这样的自己属实配不上尤许真挚的喜欢,或者说,她没有能够处理好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的能力。
它的降临太过突然,令她措手不及,脑袋空空。
在目前的人生中,她逐渐学会珍惜身边的亲人和朋友,但没有学过如何去珍惜一段爱情。
曾经她自负地认为,自己没有对爱情的需求,因而无须为此烦忧。
可现在她却为爱而怯懦,止步不前,踌躇不定。
她太惶恐了,又实在无助。
她不想失去尤许。
但她不知道如何做才能不失去他。
回应他,万一分手了,她便永远无法和他再回到现在的关系了。
回绝他,这段感情就会横亘于他们之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醒目提醒着他们,曾有这样一段没有下文的过往……日覆一日,友情也会变质,不覆从前的毫无嫌隙吧。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是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端地,迟安安突然心生烦躁,甚至开始埋怨尤许。
为什么要告白?
为什么要喜欢她?
为什么要越界,主动破坏美好的关系,打破已成惯性的相处?
他这样做……要让她如何面对他。
迟安安脸涨得通红,闷闷憋气,胸腔升起无名的暗火。
但很快,她就泄了气,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般。
怨来怨去,说到底,症结还是在于她自己。
是她过不去自己这关。
……自己真没用,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
只会一味地埋怨,宛如无能狂怒的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