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序曲的落幕
    “约娜, 汝还没收拾好吗？”
    “别急，太阳这不是才刚刚升起来么。”
    初春的曙光透过玫瑰窗，在教堂灰黄的大理石砖上投下绚烂斑斓的色调。
    约娜坐在窗前, 对着成片儿的彩绘玻璃梳妆打扮。
    少女身着修女服, 满头银发如丝绸般肆意披散在脑后。她别有情调地将一株娇艳欲滴的堇色风信子缀饰于耳侧，乍看仿佛一只憩息在鬓角上的闪蝶。
    门外那位面色焦灼的魔族青年，窥见此情此景, 本想着再催促几句的嘴巴也不由得僵住了。
    兴许是察觉到了门口的视线, 约娜忽而转过头来, 朝魔族弯起眼眸：
    “怎么了，奥雷布, 这样贼溜溜地盯着我看？我就这么吸引你的眼球？”
    奥雷布慌忙别过视线, 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捂住下半张脸, 似乎在掩饰两颊的飞红。沈闷的嗓音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咳咳……那个，今天是开春后的第一回早集。如果不提前些去的话，塔罗丝大人交予吾的任务，很可能就完不成了……”
    “你是指，用一枚银币买来早集上最新鲜的月光麦芽？”
    约娜接过话, 慢慢踱到奥雷布跟前，将一枚印有月亮徽记的银硬币塞进他空馀的那只手掌心。
    “——我从塔马斯大臣和艾德利亲王那里听说了，这是「风暴女神」为了让你适应魔王的工作，特地为你制定的‘魔王特训’，对吧？”
    奥雷布一面点头，一面小声嘀咕道：“但是, 塔罗丝大人却总以特训的名义, 给吾安排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好痛！”
    哐叽！
    魔王抱怨到一半，胸口忽然挨了一记上勾拳。
    “傻瓜！「风暴女神」给你安排这些琐事, 只是想让你好好认识认识索威鲁大陆的物价。”
    “你这魔王，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连几张烤饼的账都算不清，还怎么统筹整座魔王城的收支？”
    约娜将插着风信子的一侧鬓发别在耳后，娴熟地挽起袖口，抓住奥雷布的手腕就往大门外踏。
    “那么，事不宜迟，不多耽搁，我们现在就出发……”
    圣女没走两步，忽然驻足转身。
    还未等魔王反应过来，她已将他的两只黑手套噌噌褪下。
    晨晖之下，他们肌肤相贴丶十指相扣。
    “——春天到了。你的手套，也该摘掉咯~”
    *****
    “老爹，我和奥雷布出发了！”
    约娜趴伏在窗前，向书房里的老神官挥手道别。回应她的，是满屋扑鼻的油墨香。
    “路上小心。”老神官正忙着伏案写作，头也不擡地应了一声。
    “我们待会儿去集市，老爹有没有什么要帮忙带的东西？”
    “我想想……”神官大人思忖道，“蜜思特菈学院的某位教授，前阵子做实验时，好像弄丢了我一口还挺重要的坩埚……”
    “那种重型金属器械，麻烦你自己去买啊！”
    “为什么？魔王会跟着你一块儿去吧？让他帮你扛回来不久好了？”老顽童无辜地眨眨眼睛。
    “那家夥的腕力还不如我……况且，我也没带那么多钱……”
    当然，我们的圣女约娜最终没能拗得过固执的老父亲，只能认命地在购物清单里添上神官大人的烟草，随后，一路小跑着回房取钱去了。
    见约娜的身影消失在凉廊尽头，神官大人忽然搁下羽毛笔，眯眼看向奥雷布，悠悠道：
    “魔王，你还有问题想问我，对吧？”
    奥雷布一怔：“汝怎么会……”
    “笑话，我可是全知全能的神官大人。”
    神官大人嘻笑着打断他。
    “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等一会儿小约娜回来，有些话可就问不出口了。”
    魔王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把埋藏心底的芥蒂吐露出来。
    “神官大人，汝…您……知道圣女的诅咒么？”
    奥雷布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也跟着有几分颤抖。
    “晨曦教会的每一位圣女，都会在她十八岁那年死去……”
    仿佛早就料到他的问题一般，老神官的脸色并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不慌不忙地拾起左手边的烟斗，慢条斯理道：
    “所谓的晨曦圣女，实际上是由旧神「银月圣者」苏伦陨落后，飘散于世间的魔力碎片凝结而成的孩子。苏伦在陨落前，曾拜托「晨曦之主」洛珊达替祂照顾那些魔力碎片。于是，她们无一例外地受到神官的洗礼，成为晨曦教会的圣女。”
    老神官停顿片刻。
    他又拈起羽毛笔，蘸取些墨汁，在牛皮纸上缓缓写下一串数字。
    “一团魔元素自然呈放在空气中，消耗殆尽大约只需要二十年的时间。尽管圣女拥有超越常人的法术天赋，但她们毕竟是魔力的构筑物。因此，鲜少有圣女能活到二十岁以上……”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汝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奥雷布将手拍在窗台上，几乎要抓上老神官的衣领。
    老神官却优哉游哉地眯眼微笑道：“你自己不也向她隐瞒了这件事吗，魔王？”
    “吾……”魔王张了张嘴，无力反驳。
    “我和你一样，魔王。”
    “十八岁也好丶八十岁也好，对你们魔族而言，人类的一生不过是弹指一瞬。无论她能陪伴我多久，我只希望小约娜在这世上时，能够快乐幸福地活着。”
    神官的笔尖划过纸张，殷红色墨汁组成一串又一串漂亮圆润的花体字符。
    “莉希特丶葛琳丶茜格尼丝……莎菲尔。”
    “这是历代圣女的名字。我将她们写进小说里，塑造成冒险故事里温柔又勇敢的女主人公，只希望未来的某天，她们的名字能够被人们传颂。”
    “终有一天，小约娜的名字也会出现在某本书中……”
    “——不！绝对不可能！”
    全知全能的神官大人，被奥雷布的这声非议惊了一跳。
    羽毛笔的笔尖猛颤一下，写到一半的『约娜』被生生打断。
    他缓缓擡首，望向窗外的奥雷布。
    “吾绝对丶绝对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魔王的左拳捶在窗边，骨节因握紧而泛白。
    “……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吾一定会找到办法，打破这个诅咒！”
    兴许是年轻人的果敢打动了他，向来性情乖张的洛珊达头一回感到，自己充盈着神性的内心，被区区短寿的物种动摇了。
    老神官犹疑半晌，对着桌角敲了敲烟斗：
    “其实方法也并不是没有。只是，前路远比你想象的要凶险得多。”
    “去往完全未知的国度丶开启生死难卜的冒险丶直面来自深渊的魔物，甚至有一天，你们必将向神明与真理宣战。你需要从无尽的危机中，一次又一次地拯救她……”
    “即便如此，你还是决定带她启程吗？”
    语毕，神官轻吐出一口气，烟雾顺着打开的玻璃窗飘散到屋外。
    “求之不得。”
    尽管这迷蒙烟雾无比刺眼，但魔王丝毫没有退惧。
    他鎏金色的眼眸中，折射出同约娜如出一辙的光辉，纯粹丶坚毅丶果决。
    有一瞬间，老神官仿佛看到二人的幻影交叠在了一起。
    “……”
    苏伦啊苏伦，你看看你家姑娘，把塔罗丝家的宝贝魔王，都熏陶成自己的模样啦！
    “那么魔王，我家小约娜就交给你了，务必记得保护好她。她回来时要是少了一根头发……我就把你的角拔下来做成小号。”
    “这…您还不如直接杀了我……”魔王欲哭无泪。
    神官捧腹大笑：“哈哈哈哈，逗你玩的！咱家女婿也太好骗了！这要是以后，被别的小姑娘骗走了该怎么办呐~”
    “……您别再拿我寻开心了！”
    *****
    “钱也带够了，这一回我们是真走啦。”
    约娜紧了紧腰间盛零钱的小布袋，轻车熟路地牵起奥雷布的手，转身正欲离开。
    “——说起来，老爹，你究竟在写些什么呢？”
    老神官并没有擡头，只是轻描淡写地晃了晃左手的烟斗：
    “没什么，之前为了消遣写着玩的小说。因为镇上的编辑们对我写的结局很不满意，所以我干脆推翻重写了。”
    “诶——老爹，你不会又开始研究那些非主流的悲剧文学了吧？”
    “哈哈哈，怎么会！”老神官爽朗一笑，“这一次，是很甜很甜的故事。”
    “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因机缘巧合踏上旅途，历经光怪陆离，凯旋而归后终成眷属……”
    “耶？那不是言情小说里早就写到烂大街的套路吗？”
    “不不不……”
    老神官摇着头，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中。
    羽管尖划开液面，在浓墨中激起一层浅漪，很快便消逝殆尽。仿佛一则跨越百年的漫长故事，终于迎来定稿的那天。
    “这只是序章的落幕而已。接下来，还有更多未知的冒险在等待着二位主人公……”
    “对吧，小约娜，奥雷布？”
    早春的微风拂过，将手稿的封皮轻轻卷起一角，悄悄露出扉页上，那用龙血墨书写的标题——
    《教堂的白鸽如何亲吻乌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