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只有树知道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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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月圣者」, 你在听吗？”
    微风轻拂过面颊，吹得约娜眼皮一阵酥痒。
    伴着柔风，她情不自禁地睁开双眸。
    模糊失焦的视野逐渐清晰, 慢慢浮现在眼前的, 是一地荫郁斑驳的白荆树影，以及一张放大数倍的女矮人的脸盘子。
    是贡德……
    约娜一手拨开女矮人的脑袋，一手撑着草地缓缓坐起身：
    “说了多少遍了, 不要叫我「银月——”
    等等, 我的声音怎么……？
    从唇间吐出的陌生嗓音, 令她惊觉地擡手抚上自己的咽喉。异样的手感自指尖传来。
    约娜很快意识到，这具躯体, 并不属于她自己。
    仔细一瞧, 眼前的女矮人也并非真正的矮人族, 而是个身材比较矮小的红鼻头姑娘。
    ——尽管那张肉嘟嘟的圆脸，和她所熟知的那位贡德大人几乎如出一辙。
    搞什么……莫非，我真穿越进苏伦的躯体里了？
    疑似贡德的姑娘蹲在一旁，点头似啄米：
    “好好好，苏伦, 我们以后都叫你苏伦。所以，刚刚我讲的话你有在听吗，苏伦？”
    “抱歉，你说什么？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抱歉啊，这里刚刚穿进苏伦大人的神躯里，还不太适应环境哈～
    约娜说罢, 打量起四周。
    上有白荆树枝繁叶茂, 下有青草地郁郁葱葱。不远处，一条波光粼粼的溪流自北向南潺潺流淌, 几只背负蜓翼的妖精族正徜徉在岸边嬉戏。
    尽管眼前的光景和昏倒之前不太一样，但毫无疑问，这里就是博卡纳大森林……或者说，曾经的博卡纳大森林？
    女矮人见约娜一副茫然的模样，眉眼间浮起一丝担忧：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也能睡着。苏伦，你这体质真不要紧吗？”
    “不要紧，不要紧。有点累着了而已。”
    约娜——亦或说苏伦，徐徐站起身来，悠然向着那溪边踱去。
    不出所料，碧波之上，倒映着一张陌生男性的面庞。
    蛛丝般细腻的银发，蓝宝石般耀眼的碧瞳。
    除此之外，这张脸与原本的约娜就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了。
    ……怎么会这样？
    约娜分明记得，自己只是在兴致勃勃地观摩小西格施法催生圣树而已，怎么两眼一睁就……
    我一定，是在做梦……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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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无征兆地，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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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伦来到博卡纳大森林，似乎是数十年之前的事。
    彼时，苏伦与祂的信徒们被晨曦信徒驱逐出索威鲁大陆，逃亡至南方的博卡纳大森林。
    那个时候的尚缇雅与贡德一样，信徒寥寥，神力还不足以统领整片森林。而祂，「银月圣者」苏伦，也在颠沛流离中失去了绝大多数信徒，如今，距离陨落也只差一步之遥。
    于是，苏伦丶贡德，以及尚缇雅，这三位半吊子的神明总爱凑在一起，共同畅想博卡纳的未来。
    “等我当上博卡纳的领主，我要在森林正中种一棵圣树，作为我和我未来老公的婚房。”
    说话的是尚缇雅，一位绿色短发的女神。祂的声音尚且青涩，姿容却相当有威严。
    身形矮胖的红鼻头女神贡德摇晃着手里的木酒杯，一边打嗝一边接话：
    “嗝～尚缇雅你啊，还是一心想成为主神……领主大人，苟富贵，勿相忘哦！嗝～”
    苏伦望着贡德酩酊大醉的模样，勾起嘴角谐谑道：“贡德，你再像这样毫无节制地喝下去，小心以后变成整日酗酒的矮人族大妈。”
    “哈哈哈，苏伦，你这话也太损了！你明知道贡德是我们之中最矮的那个！”尚缇雅捧腹大笑。
    “苏……伦……！”
    贡德的脸蛋瞬间涨得和祂的鼻头一样红，祂气鼓鼓地挥起酒杯掷向苏伦，后者则一个侧身轻松躲开。
    最后，平息下整场闹剧的，是一名柔和温婉的女子。
    她是这个神祇小团体中的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名没有背负神明之躯的成员。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
    说话的女子拥有一头如土壤般松软的褐棕色卷发，手捧一本古旧的记事簿。她从容合上笔记，将目光落到贡德身上。
    “真正的神明，体型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幻的。等我们的贡德大人成为真神，没准身高一下子就窜上来了呢？”
    “琳……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贡德吸溜着鼻水，飞扑到棕发女子的臂弯里。
    琳轻轻拍了拍贡德的后背，又转头看向绿发女神尚缇雅：
    “尚缇雅，等你当上领主，那圣树的工程就交给我吧。”
    “真丶真的吗，琳？”
    尚缇雅也泛起星星眼，挤在琳的另一只胳膊弯下。
    “琳，有你画的这个大饼在，我修行也更有动力了！”
    “哈哈，怎么感觉你不像是在夸我……”
    望着三位女神亲密无间的样子，一旁的银发男神不禁感到有些被冷落。
    “喂喂喂，你们仨的感情可真够好的，看得我都有点羡慕了。”
    苏伦微笑着，蓦地叹了口气。
    “我看，你们三个干脆组合出道，起名叫‘准神三姐妹’吧。”
    琳擡眸道：“你就别取笑我了，苏伦。我只是一介平凡的魔女而已，距离神明还差得很远呢。”
    “有什么区别？你拥有不老不死的能力，与神明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信徒吧？况且……”
    苏伦的声音忽然低沈下去，脸色覆上一层阴霾。
    “……况且，哪怕是神明，也终有一天会陨落。”
    三位嬉闹中的女神尽皆沈默了。
    率先打破这沈默的，是贡德带着鼻音的嘟哝：
    “苏伦，你真的要走了吗？”
    银发的神明轻轻点头：
    “嗯，我能感觉得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才更加需要珍惜呀，这段与你们相处的最后时光。”
    “少说这种煽情的话，这不像你的风格，苏伦。”尚缇雅别过脸去，声音里却带着哽咽。
    “哈哈，只是神明的自然陨落而已，就跟世间万物的生老病死一样，没必要如此避讳这个话题。”
    苏伦斜倚在树旁，随手折下一截垂悬的细枝。
    “况且，我又不是真的死了。陨落之后，我体内无穷无尽的魔力，还是会汇集成各式各样的生命，替我存活在这个世上。”
    “等到那时候，叫琳把我重铸成你们的圣树好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扎根在森林里，看你们年轻一代逐渐长大，感觉也不错。”
    “嗝~别把自己说得好像个几万岁的老神仙一样啊，苏伦。”贡德吐槽道，“而且，做树一点意思都没有，不能跑不能跳，无聊的时候都不能找人闲聊。要我做一棵树，还不如死了算了。”
    “哦？那你们说说看，把我的魔力塑造成什么比较好？”苏伦饶有兴味地问道。
    贡德抚摸着双下巴：“嗯……如果是苏伦的话，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做水里的王八，整天懒懒散散，除了吃就是睡……”
    “喂喂，你绝对在说你自己吧！”苏伦擦汗。
    尚缇雅侧头沈思：“唔……我倒觉得苏伦更像教堂里的鸽子，徒有一身雪白漂亮的外表，实际上每顿饭都等着别人投喂……”
    “我在你们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形象？”苏伦汗流浃背。
    琳翻开手中的记事簿，掩嘴打趣：
    “假如，苏伦的魔力重塑成一个法力超强的小姑娘，那我们‘准神三姐妹’，是不是就能升格为‘准神四姐妹’了？”
    “你是天才吧，琳！”尚缇雅惊呼道。
    苏伦把玩着手中的树枝。一阵微风拂过，祂长及腰际的银丝跟着飞舞起来。
    “那么，等我陨落以后，就把我的魔力重铸成一个女孩吧。我要让她做一个无忧无虑丶自由自在的女孩。”
    “我要让她诞生在远离战争的和平年代，拥有一对即使没有血缘丶也仍然深爱着她的父母，度过一段充斥着书与魔法的奇妙童年。”
    “最后，找到一个愿为她付出真心的男孩，与其共度一生……”
    祂停顿了一会，似乎又想到了些什么。
    “唔嗯，我希望男方是个法力强大又没啥脾气的帅小夥，既能保护我家闺女，又不能欺负到她……”
    “呵呵呵，你想得也太远了，苏伦。”尚缇雅轻笑起来。
    苏伦没理会祂，自顾自地接着说：
    “对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她降生在索威鲁大陆。洛珊达那老家夥虽然烟瘾大了些，但确实是个能当好父亲角色的靠谱神。”
    “祂现在孤苦伶仃一个神待在索威鲁，肯定寂寞死了，正好叫我闺女有空多陪陪那老家夥……”
    尚缇雅挑眉：“怎么？博卡纳森林里的大家不受你闺女待见？”
    “待见待见，当然待见。”苏伦连忙赔笑，“那到时候就委托洛珊达那老家夥，找机会常带她来博卡纳森林，到尚缇雅阿姨的圣树下坐坐。”
    “论辈分，我应该是那孩子的姐姐才对。”尚缇雅不悦地轻咳两声。
    “但是论年龄，你都可以做那孩子的太太奶奶了吧？”
    苏伦开着玩笑，又侧目看向树下奋笔直书的魔女。
    “琳，你在写什么？”
    棕发女子笔杆未停，垂眸答道：
    “我在把我们今日聊天的内容记录下来，方便将来写进圣树的术式里。”
    “哪怕以后，苏伦丶贡德和我都不在你的身边，这棵圣树也会继承我们的记忆，将思念永远留存下来。”
    “哎呀，琳，你也太贴心了！”
    尚缇雅热泪盈眶，转头看向琳怀里的矮个头女神。
    “贡德，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少？你也起来说两句呀！”
    “贡德，贡德？”
    琳擡手推了推胳膊弯里的小矮子，回应她的，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尚缇雅惊呼：“真是难以置信，这个酒鬼居然在这种关键时刻睡着了！”
    “哈哈哈，让祂睡吧让祂睡吧。祂有『秘法之眼』，即便我的魔力重塑成一个小姑娘了，祂也绝不可能认错。”
    苏伦摆了摆手，微微弧起两弯碧眸。
    “没准，百年后的哪天，我的闺女站到祂面前，祂还会满身酒气丶一脸激动地大喊大叫，‘苏伦！是苏伦回来了！’‘苏伦啊苏伦，好久不见，你这些年都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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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在这一刻停滞。
    这是……圣树留存下来的记忆？
    “呃……”
    庞大的信息量如洪潮一般冲击着约娜的脑皮层。眉间突如其来的刺痛，令她不由自主地捂额抽气。
    “你怎么了，「银月圣者」？你果然在索威鲁大陆伤得太重了吧！”
    “别逞强，快躺下。我们森林里的医生，尚缇雅女士和琳小姐马上就赶到这里了。”
    约娜在贡德的安抚下缓缓躺回白荆树底。她一边平覆着呼吸，一边仔细梳理起眼下的情报。
    贡德还在习惯性地叫苏伦「银月圣者」，琳与尚缇雅两人，似乎和苏伦的关系尚且陌生……
    也就是说，“现在”，是苏伦战败后，刚刚从索威鲁大陆逃亡到博卡纳大森林的时间节点！
    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过去”，更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魂穿进苏伦大人的身体里，但是……
    如果是祂的话，一定能够阻止琳的死亡！
    正这么想着，圣树记忆中的那位棕发魔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琳的面貌看上去，比圣树记忆里的还要年轻许多。她一手持书，一手持杖，好似一名儒雅从容的学者，脸上却写满了焦急二字。
    “伤者在哪里？”
    “在这里！”贡德挥舞着手臂，“祂是索威鲁大陆来的「银月圣者」，被信徒们背刺以后，不得已流亡到了我们博卡纳森林……”
    约娜察觉到那棕色的人影正在缓缓靠近。少顷，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额头。
    紧接着，耳畔传来难以辨识的咒语，杂糅着她略显粗重的喘息，以及风刮白荆叶的声响。
    一股异样的冲动敦促着约娜，
    “琳，你不要离——”
    ………………？
    ——奇怪，为什么，突然发不出声音？
    尽管后半句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但正在施法治疗的琳，还是惊诧地瞪大双眼。
    “「银月圣者」大人，您认得我？”魔女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约娜只能干笑两声：“是刚才，贡德大……贡德跟我讲的。”
    ——可恶，为什么说不出来啊！
    “是么？我还以为「银月圣者」大人也同「晨曦之主」洛珊达一样全知全能，所以认得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魔女呢。”魔女继续手头上的治疗。
    “不，琳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有那种能力，就不会被洛珊达的信徒击败了吧？”约娜讪笑道。
    ——为什么？为什么声带无法发声？
    “说的也是。”琳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本以为你历经这么多不幸，多少会有点消沈。没想到你这神明，还怪有趣的呢！”
    ——快点大声告诉她啊，你绝对不能离开，绝对不能离开这座森林！
    然而，直到那道棕色的人影再次消失在视野里，那句“不要离开”都没能说得出口。
    为什么会这样？
    莫名其妙的魂穿与记忆，本就已经扰得约娜意乱如麻。声带上的那把枷锁，更是令她心神不安。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必须阻止她……我必须阻止琳踏出这片森林……
    无论用上何种手段，我都必须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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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贡德大人擡手拉了拉尚缇雅的衣角。
    “喂，老太婆。你有没觉得，小不点手里的那棵树，已经长得比你的圣树还要大了？”
    尚缇雅正聚精会神地辅导小西格施法，根本没闲心搭理她：
    “或许吧。大一点不好么？我喜欢大房子。”
    贡德：“不不不，这不是住房面积的问题……我怎么感觉，再这样下去，这棵树要把周围的树林都吞没了似的……”
    正当矮人和女神激烈争论着大房好还是小房好之时，身后忽然传来魔族焦急的呼喊——
    “约娜，汝怎么了？”
    贡德优哉游哉地撇过头去，只见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苏伦”小姐，此刻正脱力地躺倒在那个短发魔族青年的怀中。
    几乎是与此同时，小西格手头的新圣树突然像发了疯似的猛长起来。
    主干毫无节制地向外扩张，枝杈之间不断延伸出无穷无尽的新芽，足下的土层纷纷被盘根错节撑得爆裂开来，头顶的太阳都几乎被那阴云般的繁茂树叶遮蔽……
    “停停停，小西格！已经可以了，房子够大了，快收手！”
    尚缇雅一下也慌了神，赶紧手忙脚乱地制止道。
    “女神阿姨，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停止施法了，为什么根本停不下来？”
    一片混乱之中，又多了个小西格哭喊的声音。
    这里的贡德也在嚷嚷：
    “喂，老太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姑娘为什么晕过去了？”
    “我还想问你呢，贡德！”
    尚缇雅挥手召出法杖，没好气地瞪向奥雷布怀中的银发少女。
    “这个女孩，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