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圣树的夙愿（Ⅳ）
    十一月晌午, 暖阳化雪，正值雪后最干冷的时节。
    禽鸟蚊虫大多抵挡不住这般刺骨的寒意，纷纷躲回了各自的避风港。
    在这种恶劣天气里, 仍能扯着嗓门大喊大叫的, 恐怕只剩下呼啸的朔风。
    “西格——你在哪里——”
    ……哦，还有聒噪的嬷嬷们。
    教堂嬷嬷们焦急的呼喊与风号交织在一起，共同组成了晨曦教会初冬特供协奏曲。
    “乔, 你再去凉廊找找看！这孩子, 早上看还在房间里, 怎么洗个菜的功夫人就没影了？”
    与此同时，在嬷嬷们的呼喊声无法传达到的地方, 一个板栗头的矮小身影, 正裹着艾玛嬷嬷新买来的皮毛外套, 一步一脚印地踏行在雪地之中。
    嬷嬷担心孩子长得快，外套总爱买大一些。小西格身上的这件外套，对他来说，长得几乎要拖到地上。厚实的毛领与宽大的袖口，将这个身高刚过四英尺的小家夥衬得更为单薄。
    “呼……好冷……”
    西格向红通通的手心呼出一口热气, 慢吞吞地从怀中掏出一枚指南针。
    鲜红的指针，正指向他目前面朝的方向。
    “即使没有地图，只要一直向南走，就能到达博卡纳大森林……妈妈的故乡。”
    虽然此次离家出走只是即兴起意，但小西格还是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工作。
    干粮丶热水丶打火石丶指南针，以及替亨利叔叔买菜时, 与菜贩讨价还价一早上才好不容易节省下的几个铜板……林林总总的旅行用品, 全部都被他打包裹在皮毛外套下。
    “到了博卡纳以后，要注意森林之民的基本礼仪。遇到长耳朵的精灵族不要主动搭话, 要弯腰行礼；矮矮胖胖的矮人族喜欢宝石和啤酒；长着翅膀的小妖精们通常会在花骨朵里休憩；……”
    小西格扒着手指头，细数起妈妈临走前教会他的森林生存法。
    不过，谨慎如斯的小西格，殊不知自己还是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指南针红针头所指的方向，可不是南方。
    *****
    “听妈妈说，在索威鲁大陆的最南端，有一道窄窄的海峡。渡过那道海峡，就能看见对面的博卡纳大森林了。”
    西格没走几步，果不其然，一条潺湲的水流横挡在面前。
    冬日的寒气冻得流水也几近停滞，平和如镜的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薄冰，仿佛在向小西格示意，水面下的温度不是他那瘦弱的小身板所能承受的。
    小西格深吸一口气。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就当是家门口的小溪……”
    男孩闭上双眼，一边给自己加油鼓劲，一边畏畏缩缩地将一只脚伸入冰水中。
    令小西格意外的是，尽管妈妈称它为“海峡”，但实际上，这道海峡并不比家门口的小溪深多少。
    轻松趟过水流，呈现在西格眼前的，是一片冰雪覆盖的丛林。
    “难道……这就已经到博卡纳大森林了？”西格内心一阵狂喜。
    什么嘛！亏自己在教堂事先做了那么多准备工作，原来博卡纳大森林离朝日镇这么近！
    西格转过头去，感觉自己还能隐约瞧见晨曦教堂的后墙。
    男孩弯腰掸了掸裤脚上的碎冰，掖了掖身上的毛褂，不由得加紧了脚步。
    不知又走了多久，久到小西格被流水浸湿的双腿已经彻底冻得僵麻，眼前的丛林却愈发蓊郁。时不时有积雪从枝头滑落，砸在地面上发出咚啪一串闷响，扰得西格的心头悬得更紧了。
    走了这么久都没见到半个人影。难道是天气太冷，森林里的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愿出门吗？要不先坐下来，生团火歇息歇息？
    小西格这么想着，手脚已经快脑子一步行动起来了。
    拨开积雪，铺上干树枝，擦动打火石……不一会儿，一团炽热的火焰便在干柴间升腾起来。
    很神奇吧？
    这是大自然赐予无信仰者的火系魔法。
    ……唔，不过，这魔法的后劲似乎比预期的要大得多。
    “糟糕…草丛怎么也点着了……”
    火舌燎上枯草，卷及树枝，包裹树干，再从一棵树传递向下一棵……
    一簇弱不禁风的小火苗，转变为一场迷你森林火灾，只需要短短数秒钟的时间。
    小西格顿时傻了眼。
    妈妈的千百条森林生存法，他光顾着记那些繁文缛节，却忘了第一条首要准则——
    孩子，千万别在森林里玩火。
    “啊呀呀！披风！你的披风也起火了！”
    正当小西格手足无措之时，一道熟悉又锐利的女声划破天穹，传进了小西格的耳朵里。
    “究竟是哪个臭小子干的！”
    紧接着，一道更加凄厉的男声传来。听得出来，被烧着衣服的应该就是这位大哥。
    “艾德利殿下，在找出真凶之前，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先扑灭火焰。”
    混乱中，一道从容深沈的嗓音稳住了局势。
    “少丶少废话！『冰风暴』！『暴风雪』！『绝绝绝绝对零度』！啊啊，为什么还在烧啊！”
    “艾德利殿下，你的冰系法术还是一如既往地差劲呢。（笑）”
    “有空说风凉话，倒是快帮帮忙啊齐波！”
    “好的殿下，『冰风暴』。”
    伴随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与霜雪，这场森林大火的雏形便就此扼杀在摇篮之中。
    过了半晌，一高一矮丶黑白分明的两个人影拨开挂满雾凇的枝丫，
    小西格慌忙收起攥在手里的“凶器”打火石，擡头望向那两道人影——
    “咦？这不是教会的圣女姐姐，和那个裹着奇怪头巾的黑披风叔叔吗？”
    *****
    十分钟前，博卡纳大森林。
    “哎呀呀，真没想到，你们辛辛苦苦忙活了一个月，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酒足饭饱后，艾德利亲王两手插兜，大摇大摆地从羊肉馆里走了出来。
    “你以为我们这一路艰辛都是怨谁？”
    约娜紧随其后，怀里抱着装有《百药秘典》的木盒子——然而，这本他们心心念念找了近一个月的古籍，如今对她而言已经同废纸没什么两样了。
    “咕……！我丶我当时只是急着打败他，我怎么晓得那邪术竟是永久性的！”亲王弟弟气急败坏道。
    “奥雷布陛下，您还好吗？”
    见一旁的魔王大人一直默不作声，齐波关切地俯首问道。
    “……没事。”
    不不不，这语气怎么听都不像没事的样子吧！
    约娜走到奥雷布跟前，弯腰把脑袋探到他身下，有些担忧地擡头看向他的脸：
    “奥雷布，你真生气了？”
    好在，魔王大人面色平静，只是印堂发黑，眼圈还有些肿肿的。
    “放心放心，那家夥八成只是emo了。”
    艾德利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脸色却突然阴沈下来。
    “我跟你讲，那家夥要是真生起气啊，可比你想象的要恐怖多了……别说是羊肉馆房顶，就连整座博卡纳大森林都能给你扬了！”
    “真的假的？”约娜将信将疑。
    她实在无法想象这个逆来顺受的大黑山羊发起飙来尥蹶子的模样。
    “哎，依我看啊，我们干脆先回魔王城休息一会，回家以后慢慢想对策。”
    艾德利不慌不忙道。
    “况且，塔罗丝和安博里平时老宠奥雷布那家夥了。叫奥雷布去女神们那里撒个娇，两位女神保准能亲自跑到死雾深渊去，敲门问米尔库要解药。”
    “吾不想麻烦女神大人。”一旁传来奥雷布闷闷的嗓音。
    “呵，想不想可由不得你。”
    艾德利将拇指放在中指关节上。
    “我累了，所以现在要回家——『斗转星移』。”
    还没等约娜反应过来，一行人已经再度化作流星遨游于天际。
    “喂，刚吃饱饭不能做剧烈运动啊！要吐了——要吐了——”
    *****
    “呕——”
    圣女小姐脚一着地，刚刚在博卡纳吃的豪华午饭全部回馈给大地母亲了。
    “我总算……能体会到……吉瑞米在船上是有多绝望了……呕——”
    奥雷布蹲坐在约娜身旁。尽管魔王大人的脸色依旧阴云密布，但他还是非常贴心地向圣女小姐递出一枚手帕。
    “谢谢你，呕——”
    “哈哈，抱歉啊圣女。因为太着急回家了，一不小心传送得稍微快了些。”
    艾德利毫无歉意地道了歉，擡头望向禁林中孤零零的一栋小洋房。
    “说起来，我的魔王城呢？”
    “艾德利殿下，您忘了吗？魔王城早就被您自己传送走了。这里是奥雷布陛下的寝室，您昨晚就是从这里出发的。”齐波平静地回答道。
    “噶……”
    看起来，我们脑子不太好使的亲王弟弟已经完全忘记这茬事了。
    就连心眼子多得像马蜂窝一样的艾德利亲王，都能遗传到如此憨批的基因，你们魔王一家的血脉还真是可怕。约娜心想。
    她接过奥雷布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角，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深吸一口冷空气。
    “奥雷布，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焦味？”
    奥雷布闻言，也跟着闭眼嗅了嗅。
    “唔……吾也闻到了。”
    “什么什么？什么焦味？我只能闻到中午吃的羊肉汤——”
    “喂，奥雷布，你看那边是不是在冒烟？”
    三位魔族顺着圣女小姐的指尖望去，一缕青烟正从禁林一角扶摇直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林中忽隐忽现，逐渐越烧越旺，仿佛一只涌火的魔兽，咆哮着从远方席卷而来……
    “约娜，看起来不太妙。”奥雷布闷声闷气道。
    艾德利冷哼一声：“呵，不就是森林火灾嘛，大惊小怪……”
    “——啊呀呀！披风！艾德利，你的披风也起火了！”
    *****
    一番手忙脚乱后，众人总算是扑灭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好奇心旺盛的约娜决定拖上奥雷布，深入树丛瞧瞧，究竟是谁这么没素质，居然敢在禁林里放火。
    黑白两人没走几步远，就撞上了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
    “咦？这不是教会的圣女姐姐，和那个裹着奇怪头巾的黑披风叔叔吗？”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顶着棕黄色板栗头的小男孩。
    男孩的发型甚是眼熟，好像不久前刚在哪里见过似的……
    “你是，朝日镇里的小西格？”
    约娜很快回想起来，在他们离开教会之前，九月的早秋市集上，这位名叫西格的板栗头小男孩曾向她购买过一瓶魔药。
    尽管后来，约娜和奥雷布在这位小家夥的家中吃了不少苦头，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将小西格从狂信徒父亲的手中救了下来，带回了晨曦教堂委托给嬷嬷们抚养。
    ……这小家夥，怎么会跑到禁林里来？
    “裹着奇怪头巾的黑披风叔叔……裹着奇怪头巾的黑披风叔叔……”
    身后的奥雷布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忽然四肢无力地跪倒下去，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落在约娜的肩头。
    “哎哎，角差点戳到我的眼睛里啊混蛋！”
    约娜慌忙侧脸避开魔王头顶的那两道锐物。
    “约娜，他…他叫吾叔叔……呜呜呜……”
    肩头的魔王开始不住地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我都听见了。”约娜伸手抚了抚奥雷布的羊角。
    “快起开快起开，别在小孩子面前丢人现眼的。”
    然而，魔王大人丝毫没有要起开的意思，一张脸面若死灰：
    “呵，魔力被封印一辈子，城池被弟弟全盘夺走，走在大街上还被人叫叔叔……吾果然，还是跳湖死了算了……”
    “差不多得了！不就是被喊了声叔叔嘛！至于这么消沈吗！”
    约娜不愿再搭理这个废柴魔王，转头问向板栗头男孩。
    “说起来，小西格，你为什么会跑到禁林里来？艾玛嬷嬷没跟你说过，午休时间要好好待在教堂不要走动吗？”
    “禁丶禁林……？”小西格一下听蒙了，“这里不是博卡纳大森林吗？”
    “博卡纳？想去博卡纳森林的话，得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啊！”
    “这里是教堂北方的禁林，里面住着阴险邪恶的魔族，可不是小西格能随便来玩耍的地方！”
    “幸好小西格今天遇到了圣女姐姐我，不然，我肩膀上这个魔族叔叔，很可能会把你抓回去吃掉哦！”
    约娜拿出老嬷嬷们的那一套来吓唬小孩。
    西格将信将疑地瞅了眼约娜肩头泪眼汪汪的大魔王，小声嗫嚅道：
    “那，我想去博卡纳大森林，圣女姐姐可以给我带个路吗？”
    这臭小子，油盐不进啊……约娜腹诽道。
    但她还是笑眯眯地问男孩：“小西格为什么想去博卡纳大森林呢？”
    “因为，我想让‘小花’的种子发芽长大。”
    “妈妈曾经是博卡纳森林的大魔女，就是她让小花长成参天大树的！”
    “现在妈妈走了，但是我想，博卡纳的其他魔女姐姐，一定有办法让‘小花’长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母亲的缘故……嗯？？”
    等等！这孩子，刚刚说他妈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