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香芹丶鼠尾草丶迷叠香（Ⅳ）
    九月的晌午。
    老神官坐在教堂后院的法桐树下吐着烟圈。
    虽说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已经过去，但正午时分的太阳依旧毒辣。
    午饭后的教堂后院，时常能碰见三两成群的修女聚于树荫之下乘凉，叽叽喳喳，嬉闹声逐渐没过寒蝉的鸣泣。
    老神官也不例外。上了年纪的他，无福消受那些刨冰冷饮，也只能靠着一抹阴凉与一杆烟斗消暑。
    ——吸进一份尼古丁，吐出两份燥热。
    “好热……小约娜怎么还没回来……好想吃欧吕尔特制大刨冰……”
    老神官的声音有气无力，也不知是在抱怨天气热，还是他那支腾腾冒着热气的烟斗热。
    艾玛嬷嬷刚收拾完餐厅，缓步走到老神官的身旁坐下，轻叹一声。
    “哎，要是能下一场大暴雨就好了……”
    “哈哈哈，老太婆你可真会开玩笑。这天上万里无云的，哪儿能下大暴雨？”
    老神官嘬了一口烟斗。
    “你倒不如说，小约娜牵着的那头羊是魔王变的，没准我还会信。”
    “哈哈哈，老头子你也是，一天到晚瞎说什么呢……”
    轰隆。
    天空一声巨响，硬生生打断了两位长者的诩笑。
    紧接着，狂风大作，乌云骤起。上一秒湛蓝无垠的天空，眨眼间阴霾密布丶惊雷滚滚。
    还未等两位长者反应过来，大雨已如瓢泼倾盆，漱漱而下。四座修女们纷纷惊叫着作鸟兽散。
    老神官在雨中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抖了抖灌满雨水的烟斗，侧头看向艾玛。
    “我说，老太婆，你什么时候改信塔罗丝了？”
    *****
    约娜在飓风中艰难地睁开双眼，最先看到的，是挡在她身前的奥雷布的背影。
    狂风已将他裹在头顶的亚麻披肩刮去，一双残损的角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雷霆与钢针般的雨点之下。但魔王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面不改色地展开双臂，以一张漆黑诡异的半球形法阵，将约娜他们护在身后。
    “奥雷……”
    “嘘——保护好孩子，约娜。”奥雷布回头瞥了她一眼，“这是我们家的法术，交给我来破解。”
    “可是，你的魔力……”
    约娜清楚地看到，奥雷布额前默示着『万法衰竭』的红色印记，在暴雨的冲刷下愈发明显。
    “我没事……”奥雷布逞强地干笑了两声，“总之，我会在魔力虚脱之前尽可能地制服他……大概。”
    栗色鸡窝头的男人正站在风暴的中心，高举着双臂仰天大笑。雨水不分敌我地灌进他的嘴里，但他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念叨着爱人的名字。
    “琳……琳，我做到了……我得到了塔罗丝大人的恩赐……琳，你看到了吗……”
    “他已经疯了。”
    杰森半蹲在地上，他那长袍的拖尾被狂风卷得翻飞，脸上的眼镜也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
    “我刚才就说过，人类的心智根本无法承受「风暴女神」的混沌，一旦走火入魔，非傻即疯。”
    约娜将板栗头男孩抱进怀里，大声问杰森：“那你有办法解决吗？奥奥的魔力恐怕撑不了那么久。”
    杰森爽朗一笑。
    “抱歉，小姐，我也是人类，对塔罗丝实在是知之甚少。不过，我可以试试能不能用风系法术把乌云吹走。”
    他说着走上前一步，从长袍的袖子中抽出一根细树枝，对着空中的雷云挥舞了一下。
    “『造风术』！”
    杰森的背后霎时间也涌起一股强风，与迎面而来的风暴碰撞在一起，发出阵阵野兽般的嘶号。
    轰轰轰——
    渐渐地，那嘶号愈发猛烈，响度远超雷鸣。约娜赶忙伸手罩在小男孩的耳朵上。
    这就是……来自「奥术之母」蜜思特菈的力量？
    约娜第一次从书本以外的的地方见到蜜思特菈的法术，尽管破坏力尚且不及塔罗丝，但惊艳程度丝毫不比小说中描写的逊色半分。
    甚至，杰森创造出的那股飓风，几乎足以与魔王级的法术相抗衡！
    轰轰轰——
    随着两股强风持续对撞，雨势渐弱，空中的乌云也动摇起来，缓缓地沿着同一个轨迹挪移……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这些云怎么开始转圈了？
    天空好似一口炖煮着暴雨的巨大坩埚，忽然间被一根无形的汤匙搅混。乌云与雨点在锅中混合飞旋，速度愈来愈快……
    雷暴雨加强对流……这家夥，是想现场搓个龙卷风出来吗！
    “杰森，快停下！”
    约娜赶忙想呵斥住杰森，但呼喊声完全被狂风的嘶吼盖过，根本传不进他的耳朵。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灰色的风柱以惊人的速度旋转升腾，一点点吞噬着空中的雷云，撼动着脚下的大地……
    不一会儿，最后一片雨云也被吸入龙卷之中。
    暴雨停歇，但狂风依旧螺旋，将魔爪伸向周围的草木砂砾。
    杰森回头，朝约娜尴尬的笑了笑。
    “小姐，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暴雨似乎停住了。”
    “坏消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停住这个……龙卷风。”
    “托你的福，我们现在的处境更危险啦，死奸商！”
    鸡窝头男人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楞楞地杵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着龙卷风的中心，嘴里念念有词：
    “琳……是你吗……是你来接我了吗……”
    这个人，确实已经完全疯了……约娜扶额。
    “总之，我们趁龙卷风还没扩大，赶紧离开这里……喂！你在做什么！”
    约娜刚准备抱着小孩离开，却看见鸡窝头男人忽然像着了魔一样，展开双臂，似乎是想拥抱些什么，一步一踉跄地朝着那根风柱走去。
    “琳……我现在，现在就来见你……”
    “别，别做傻事！”
    约娜一边呵斥，一边捂上小男孩的眼睛。
    就在男人即将踏入旋风的前一秒——
    “『Isstormer』。”
    奥雷布的口中咏唱出一串陌生的音节，语毕，冰雹裹挟着寒气从他的指尖涌出，直直砸向风柱旁的地面。
    只见龙卷风猛烈颤动了一下，还未等约娜反应过来，那灰黄的风柱便如同一尊巨型沙雕一般，顷刻之间轰然倒塌。
    ——男人展开的双臂向前环抱。
    手指触碰到龙卷的瞬间，一切法术与幻象都在他的怀中溃散。
    天晴了。
    “……琳？”
    男人喃喃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衰老的面颊上水渍未干，不知是雨，还是眼泪。
    与他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奥雷布——！”
    *****
    奥雷布再次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自家寝室的天花板。
    魔力虚脱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放空了一会儿，又缓缓合上眼睛。
    “……醒了就别装睡啊，魔王大人。”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
    少女正坐在床边，右手握着汤匙，左手则捧着一碗绿油油的米粥。
    “那个塔罗丝的信徒，之后怎么样了？”
    奥雷布慢吞吞地坐起身。
    “你晕倒之后，那个男人被守卫押送到看守所了，之后国王城专门派了骑士来处置他。”
    “小男孩因为没有去处，暂时由教会收养。他乖巧懂事又能干，艾玛嬷嬷非常喜欢那个孩子。”
    “杰森跟着骑士们一起去了国王城，说是要补全什么……行商证明？那个奸商，可能终于良心发现了吧。”
    “最后是你，奥雷布。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避开那些镇民们的视线，把你从镇上拖回禁林里。你难道没什么想解释的吗？”
    “对……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约娜赌气似的，将粥碗搁在一旁的矮柜上。
    “告诉我，你最后是怎么消灭那个龙卷风的？你们「风暴女神」的信徒，咏唱的究竟是什么咒文？为什么我一个音节都听不懂？”
    奥雷布沈吟了片刻，答道：
    “『Isstormer』，冰风暴。这是魔族的语言。塔罗丝的绝大多数法术，都需要吟唱魔族语来发动。”
    “其实，我当时只是向龙卷风旁边吹了些冷气，里外温差小了以后，上升气流失去动力，龙卷风自然就会溃散。”
    约娜恍然大悟，伸手揉了揉奥雷布的脑袋。
    “想不到，你这魔王平时看着憨憨的，关键时刻居然这么机灵。”
    她揉着揉着，又脸色一变，恶狠狠地拍了拍他的断角。
    “——但是，以后不准再这样乱来了。你知道你当时有多吓人吗？扑通往地上一倒，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被雷劈中了呢！差点儿都打算给你施『治愈真言』了……”
    奥雷布低着脑袋：“对……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又是对不起，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啥？”
    约娜叹了口气，端起床头柜上的粥碗，舀起一勺散发着奇异臭味的绿色液体送到奥雷布嘴边。
    “我在粥里加了臭豆和小丑菇，味道比一般的补魔粥要刺激多了。你必须给我全部喝完，这是对你乱来的惩罚。”
    魔王哭丧着脸接过汤匙，正准备接受这来自地狱的味道之时，额前忽然传来一丝温暖又轻柔的触感。
    约娜俯下身，在奥雷布的额上落下一吻。
    “这是对你救了我的奖励，大魔王。”
    *****
    九月的黄昏。
    老神官坐在教堂后院的法桐树下晾着烟草。
    “哎……都怪那个糟老太婆非说要下什么雨！这下可好，新买的烟草也全泡湿了……”
    *****
    “姓名？”
    “杰森·渥金。”
    “年龄？”
    “你就写二十四吧，先生。”
    “职业？”
    “唔……姑且算一介行商，靠贩卖魔药积攒旅费。”
    “好吧。这是你的行商证明，请不要再把它弄丢了，杰森·渥金先生。”
    “谢谢你，英俊的先生。”
    杰森将附有王国商会漆印的牛皮纸卷起，塞进自己长袍的衣袖里，优哉游哉地走出商会。
    “哎呀！之前好像答应过某位修女小姐，要帮她调制『淑妮之吻』的解药来着……算了，看她好像也不是很困扰的样子，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