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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在一中的反方向,这次竞赛是市里学校联合组办,规模不算大,没有各校老师带队,当天是周日,学生自行到考点。
窦米以前去过三中,当天提前半小时骑车出门。
江彧还要再去医院打点滴,听着窦米骑车锁门离开,他推出车子在后面跟着。过红绿灯,窦米加速冲过,绿灯在她穿过马路后变红。
江彧被交通指示灯堵住,看着她的身影穿梭在人群里,直到看不见。
三十秒时间,指示灯小绿人开始快步前进,他飞速地踩脚蹬,骑到直路上视线变得宽阔,一小段路后隐约看见一个女生,她身边支着辆鹅黄色女式单车。
“窦米。”
这熟悉的一声对窦米而言无异于及时雨,江彧宛若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江鱼……车扎带了。”
附近有修车铺,换胎需要时间,江彧说:“我先送你过去。”
窦米坐上后座,“你怎么会在这?”
“去医院,路过。”他戴着口罩,声音闷闷的还有点鼻音。
好在窦米心思都在竞赛上,没多想。
路上再过几个路口就要到三中,半道遇见修路,吊车伸着长臂把路堵死了,两边拉着禁止通行的条幅,骑车的行人到跟前发现没有路,连人行道都过不去,纷纷掉头拐回去。
戴安全帽的维修工人摆手,“走不了,绕道吧。”
打桩机嗡嗡地掘地数尺,窦米从后座下来,不死心看了两眼,“现在怎么办?”
江彧懊悔了一瞬,他应该提前查好路况,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绕最近小路走,算好时间不会迟,“窦米,你别慌,时间够用。”
路上看不见穿校服的学生,窦米这会只会说嗯,小路没车,过路人也少,耳边风声呜咽,江彧把自行车骑出火箭的速度,穿行在一条陌生的路上。
土路边是灰蒙蒙的居民楼,头顶电线盘旋,小店挂的牌匾缺字少字,岌岌可危。叫不上名字的树木油绿且亮,叶子密匝。
他脊背一线弓着,身形完全替她挡住烈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不是真正的竞赛,尽力就好重在参与。力学上你经常犯马虎,看题仔细点。”风把他的声音从前吹来,“窦米,别紧张。”
窦米没说话是在记两边的路,现在到哪里了她都不知道,想着晚上怎么回来。这会听到他的话,好笑道:“江鱼,你不会是对考试害怕了吧?我可不紧张。”
听她这么说,还能心宽地笑,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窦米坐过江彧许多回后座,都没有这次既快又稳当。面前的平坦阔背在太阳光映衬下挺拔极具安全感,他身上的气味迎面而来,干净的皂香,阳光暴晒后淡淡的汗味。
还有能听到他的呼吸。
她看到江彧两鬓淌下来的汗水,向下滚进衣领里。她从书包里找出纸巾,可惜只有一张,小心翼翼地碰了下他的后脖颈。
江彧没感觉到,捏刹车有些急,后座的人撞上来,两团绵软贴到后背,他触电般颤了下,浑身僵硬无比。
窦米拽着他翻起的衣摆,看见他耳尖的赤色,如同早夏池塘里点点鲜润的荷花苞,“怎么耳朵都被晒红了。”
“江鱼,你放心吧,我会替你赢回来。”她笑声清脆无怯,如王者奔赴战场的张扬,却不讨人厌。
顺利抵达三中门口,汗水将他的短发浸得潮湿,额头一层薄汗,他掐了掐鼻梁,在明媚的阳光里无奈笑笑:“好,你玩尽兴就好。”
他多了解她啊。
考试,竞赛,成绩,分数。在理科里她是游刃有馀的玩家,总以压倒性的优势赢得所有人喝彩。
她会心一笑,转身朝升起的光轮跑去。
物理竞赛一过,高度紧张的神经得以放松,老师同学喘口气,接下来就是月考和期中。排在前面的是更值得期待的运动会。
杨贝芊也结束化学竞赛,和窦米聚到一起看动漫,“我觉得这次还是偏简单了,听说是二中和六中老师命题,所以难度系数不是很大。”
“反正都过去了,别想了,或者想想晚上吃什么。”
“豆米,忘给你说个秘密了。”杨贝芊神情高深诡秘,说着悄悄话,“那次你没回来前,江彧一直在楼上阳台等你,后来等不及了就下楼到巷口。我出去买醋看见,他还说屋里闷出来走走。”
窦米听着心口突突,咚咚两下。
“他演的一点都不像,快成望妻石了。”杨贝芊说着看她,语调骇怪惊诧:“豆米,你脸红了呀。”
“热的热的。”
“空调都开到23°了。”
……
竞赛后,窦米在窦永明和郝美丽面前大放厥词,“一等奖百分百是我的,我把获奖心得发表感言都写好了,坐等班主任来找我周一升旗上台演讲!”
她哗啦一抖写好的演讲稿,像卷帘似的放下来,一看就知道厚厚一叠,比八百字作文写得还用心,情感饱满感人。
窦永明搓搓手,笑呵着:“是不是还有证书奖杯啥的,我看电视上人家都有。”
“可能没有,这就是学校组织让我们练练手的小竞赛,证书没,奖杯的话学校要是大方会弄一个。”窦米表面装出淡泊名利:“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只要让我上台发言出出威风就行。”
郝美丽的脸笑成太阳花,他们就一卖水果的普通家庭,能养出一个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咱闺女还是第一次参加竞赛,瞧这偏科大神骄傲得都能飞天上去。我看语文也有进步,能写出来这么多字的获奖感言,左右脑都开窍了。”
窦米安静不下来,在客厅兴奋地能打套拳。和窦永明展望蓝图,幻想自己周一升旗时如何大杀四方。
这时,门铃忽然不应景地响了,刘元芝和杨冬辉出现在窦家门口。
“这是我们学校教导主任,杨老师。是为窦米竞赛的事情来。”
窦永明和郝美丽点头哈腰,双手往腰上一擦,伸去握手:“杨老师好,窦米在学校让您费心了。”
杨冬辉夹着公文包,坐到沙发上,“哪里的话,您家的孩子聪明,给学校带了不少荣誉。窦米同学这次为校争光,在竞赛中拿了一等奖。”他从包里掏出张奖状,“这不,给带来了。”
窦永明和郝美丽双双睁开迷瞪的眼睛,笑着一拍腿,“还以为这孩子随便说说,真能拿奖啊。”
客厅里所有人都笑不可仰,除了获奖本人呆若木鸡。
她计划的狂拽酷炫所向披靡的上台颁奖获奖致辞就这么没了,没了!
证书没有就算了,奖杯换成一张奖状,还是杨冬辉亲自送上门。打着报喜的幌子其实是想探口风。
三个重本种子都住在这条巷里,杨冬辉这个老奸巨猾的主任顺带查看下成长环境学习环境,好学生私下有没会对高考产生威胁的不良嗜好。
“米啊,你去泡点茶,老爹跟你老师单独聊会。”
窦米扯着那张奖状走了,罢了罢了,她才高一,以后还要更多比赛考试等着她,到时候要把真正的奖杯和一等奖领回来。
院里高树成荫,圆石桌上落了些碎花,石阶生出的青苔和爬墙的藤本植物相得益彰平添绿色。
窦米心有燥意,伸展手臂踢踢腿,找了件长袖穿上,松腰坐胯站桩半小时。
杨冬辉和窦永明在屋里聊天,看似无意地问起,“窦米平时很爱交朋友?”
窦永明没戒心,嗯嗯哈哈点头,“是,她自来熟。但玩得好就是巷里这几个孩子。”
“我看她在校也挺活泼,活泼点好。”杨冬辉缓缓说道:“那和她关系最好的朋友是哪个?”
窦永明:“江家那个孩子,江彧。”
郝美丽:“他们同班上的,谭丛。”
父母俩同声一辞报上俩名。
杨冬辉眼珠一瞥,各瞧一眼,有了定论,合着这是前任和现任。
“行,那我跟窦米这孩子聊聊,刚拿了奖怕骄傲自满。”
老师一走,窦永明恨铁不成钢,低声埋怨:“你听不懂老师是啥意思?近朱者赤,人家老江跟老杨的那俩孩子样样都好,能跟人家玩到一块,说明咱豆子也不差。”
郝美丽打了下窦永明的手背,“你个老头子说的哪门子话!谭丛那孩子哪点不好了!”
“有句话,交友必择胜己者,讲贯切磋,益也。”窦永明呷一口茶水,如大师解语:“那老师就是这意思。”
“边去研究你那歪理。”
杨冬辉走到院里,窦米还在打沙袋,隔壁江家楼上传来江曼的一声:“小彧,去晾下衣服。”
江彧推开阳台门,“妈,你这条围巾不能用机洗,起球了。”
“妈妈知道了,下次注意。”
窦米一拳一拳落下,顿然听到江彧的声音,拳头跟着心一块乱了,也飘了。
偏杨冬辉和颜悦色,道一句:“窦米啊,窦米同学?你边打边听老师说几句。”
没收住的拳头从教导主任头顶抡过,掀起三根呆毛。
接着听到他紧随一句:“你父母不在这,你跟老师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和一班的江彧谈恋爱?”
“谁?!”
窦米谑地停下,赤手空拳杵着,运动后满面淡红,她音调上挑,全世界都安静了,静到她能听到砰砰的乱音,来自她胸口。
杨冬辉生怕自己的疑心刺激到好学生,上下嘴唇动一动,轻柔吐出两个字, “江——彧。”他面带笑容想表达他们是良师益友,但脸部看着狰狞。
窦米还没组织好语言,刚才打飞的沙袋受惯力荡回来,撞上肚子,她出拳力道不足,被砸地仰面朝天倒过去,“啊——”双手乱抓,连同道具一起咣当带翻。
沈重的黑白沙包悬在半空悠悠摆动。
窦米栽下去,看到天高云淡的上空,只见一道白光穿射密不透风的积云层。
耳膜嗡嗡响,混沌里听到的是隔壁男生清朗的少年音,像是听觉和视觉同时出了问题。
她呼吸不畅,心口不一,“……老师,早恋影响我出拳的速度。”
杨冬辉吓了一跳,赶忙来扶:“平时锻炼可得慢点,摔着碰着哪都是自己受罪。”
高空上那束光裁开透蓝的天,她喘口气,身体某处仿佛也产生裂隙,有什么闯入左右心室,覆杂纷繁。倒地的瞬间,她想起去年冬天那晚,她翻墙失败,从杨贝芊家外的墙上掉下来,掉到一个少年的怀抱里。
她被紧紧拥住,耳朵靠在他的胸腔。如同一幕镜头拉近,浓荫,冷雾和贴在一起的皮肤,他因惊吓瞳孔骤缩,在接住她后沈沈吐出一口气,目光隐忍焦炙。
明明没说一句话,又好像什么都说了。那种失重,煎熬,怕落空的感觉,可他每一次都接住了她。
杨冬辉从窦家出来一脚踏入江彧家。
江曼备好花茶和点心,江彧坐到小沙发上,茶几上放着竞赛题。
“在写题?”杨冬辉没话找话。
“嗯,没参加这次竞赛,我把题再写一遍。”
杨冬辉放下公文包,“这次一等奖是窦米,你有哪不懂可以和她探讨探讨。”他喝口茶,把瓷杯放桌上,“江彧,老师有话就直说了。其实你们同学之间多多相处交友,老师是支持的,但是这也要有个界限,比如男女生不能太亲密,让人误会了也不好。”
母子俩点头,说一应一。老师来家访连篇累牍口若悬河,江彧没表现出不耐也没有专注聆听,江曼不知道儿子在发什么呆,清了几次嗓子提醒。
杨冬辉喝茶喝上瘾,续了两次杯,捋一下稀疏的头顶,“这个年龄对异性产生好感这都正常,但是可不要玩物丧志,正常的交流学习还是被允许的,就是不能早恋。”
江曼沏一壶新茶,“老师说得对,江彧从小就让人省心,平时就爱倒腾他的实验电路,经常找隔壁家的窦米,两人都喜欢研究物理题。”
“……”
“还是多找老师吧,同龄人在一块钻研题目,钻研钻研话题就跑了。”前一分钟还在说“和窦米探讨竞赛题”的杨冬辉在线表演打脸。
他吐露心腹长达半小时,见对面的人始终没发表意见,神情很淡,没参与进来,“江彧?想什么呢这么认真?”
江彧为了张惨败的物理卷熬了几宿,眼底淡青,硬是老实本分听完早恋弊端后,终于朝话题中心演讲者看了眼。
他如实发言,手指垂下挨在试卷某处,“为什么是25Ω?”
“…………”口水付诸东流的杨冬辉僵笑,真是他勤学苦练的好学生们。
身后窗明几净,满花的枝条探窗进来,抽新的绿叶苍翠,应是不知几何埋下的种子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