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白霜
阮画是一个很矛盾的女孩。心思敏感细腻,共情能力很强,同时又情感偶有迟钝。
高中学习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老师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地讲解。他的年龄与作者增补最后两段的时候,年龄差不多。也许是性情中人,他读到最后当场哽咽。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班级中也有很多同学,面似凄凄,阮画却很迷惘,她对着这句话没有强烈的共情感。
高三毕业典礼那天,学校组织毕业生们在操场旁边栽一棵绿桐树。
刚种下的时候,它还是矮矮的一株,阮画还帮忙添过一铲土。当时,她和区诗雨笑着闲聊,说不知道它能不能活到她们寒假回南锡的时候。
后来,阮画工作第二年,有次休假回南锡,心血来潮和区诗雨约着去南锡中,看看母校这些年的变化。
校园内到处竖立起介绍牌,在操场悠闲散步聊天,阮画看到了当年种下的那棵绿桐。
阮画擡手指着绿桐的方向,问好友说道: “这是不是就是我们当年毕业典礼,一起栽下的那棵树”
区诗雨早就忘了栽过树这事,经阮画的提醒,这才缓缓想起来。
南锡中特意给它挂上了树铭牌,注明是第多少届毕业生集体栽种。
“谑,已经长这么高了,和我记忆里那个低矮的小树苗,完全不一样了啊。”
阮画是在这一瞬间,突然感受到《项脊轩志》最后的那句话,冷淡白叙中的巨大悲伤和怅惘。
平淡无奇的时光中,陡然一笔,猝不及防,然后触景伤情。
如果说时间是虚无的,那么在这一刻,时间有了直观的感受。
五六年过去了,它长得郁郁葱葱,挺拔参天。
它长得有多么高耸,她就离最青春纯粹的自己,有多么遥远。
它长得有多么茂盛,池樾出现的那段时光,就有多么模糊。
绿桐不会思念,它在晴朗微风中沙沙作响。
人的心口上有一道朱砂痕,历久弥深。它始终发不出声音,却将思念诉说得振聋发聩。
暗恋,就是这样了。
他不钻进你的心里,听不见茂盛滂沱的爱意。
若是有一天他主动走进来,他才会明白,绿桐也会诉说思念。
只是走在路上的他,听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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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感知有延后性,也有预知性。如果说延后的感知,令人肝肠寸断,蓦然提前的预知,更令人触目惊心。
苏梦涵十分突然地宣布,她即将结婚的消息。
在省城公园相亲角,她妈妈层层筛查后的人选之一。
起初她满心抗拒相亲,但随着年龄的增加,在周围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她不得不妥协。
见了两面以后,她和阮画见面的时候,聊起相亲对象。对方条件挺不错的,市医院青年骨干医师,父母是退休双职工,有房有车待遇好。
阮画听了苏梦涵的总结,踌躇半天还是问道: “你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好陌生,好像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了。
苏梦涵似乎也对这个问话,感到十分陌生,她微楞片刻,在唇齿间重覆了一遍阮画的话。
“喜欢他吗我也不知道,感觉他挺适合我的,这算是喜欢吗”
阮画: “心跳加速的感觉,有吗”
第一次见面,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大脑会分泌多巴胺吗
苏梦涵果断摇头,说没有,她甚至每次见面前都是反感的,只是见过面以后,心情会稍微舒畅一些。
“每次和他见面,我都像一个拿着放大镜的侦探,在他的言行举止中,找到能让我喜欢上他的优点,从而说服我自己接受他。”
她本人是这么形容她的这段相亲经历,风趣调侃的轻松口吻,可是阮画却心生难过。
也许因为苏梦涵是她的朋友,所以她希望她拥有人人惊羡的美好爱情。
苏梦涵最后和如阮画说: “昨晚躺在床上,我还在想。高中读书那时候,同学中有的人互相攀比,说谁谁谁喜欢的男生家更有钱,穿的衣服是什么牌子,谁谁谁是单亲家庭,或者他妈妈下岗没有正式工作。我每次听见这些话,总是嗤之以鼻。有时,忍不住都想去质问那个同学,你喜欢的是他家,还是他这个人啊。现在,我也成了我最瞧不起的那种人了……”
阮画心里难过,涩涩发痛,像湿漉漉的沙子从心口碾过。
“我安慰我自己说,对方其实也是这么审视我的,或者说在相亲角那里,我已经被放在了物质衡量的天平上,被估价过一次,然后给了一个与我大致等价的人选。”
苏梦涵一字一句加重声音说道,好像想要从泥泞沼泽中挣扎着逃脱,然而身体下陷得更快,只能等待被彻底吞没的命运。
“我明明很讨厌这种方式,却被亲人和同龄人推着向前,一步一妥协,有时悲愤,想要抗争。有时窃喜,对方条件人品还算满意。阮画,我现在都看不懂我自己了。”
阮画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安慰苏梦涵,这时的她好像一个旁观者,或者说是台下的观众,在看舞台上的人在演一出戏。
她置身事外,又感同身受。
两人聚餐以后,站在路边告别,望着川流不息的城市马路,苏梦涵忽然轻叹了口气,声音中含着浅浅笑意,好似在追忆往昔,又仿佛在感慨唏嘘。
“之前读书的时候,每次听别人感慨青春,我都感觉矫情,如今自己也忍不住矫情起来,时常将青春二字放在嘴边……”
阮画也不由勾唇微笑,说道: “我一直特别讨厌一句话,就是‘没有人可以永远拥有青春,但永远有人正当青春’,我每次想起这句话,都在心里骂说这句话的人。”
苏梦涵听了开怀大笑,伴着笑声说道: “我也讨厌类似的话,这话说得很对,但就是不喜欢。”
“也许等到哪一天,我也可以对这句话释怀,但是我现在释怀不了。”阮画两手交错抱着手臂,望着路上的车流,声音沈重干涩。
从她的声音中,可以听出她是真的讨厌这句话。
苏梦涵笑着转头看向她。
阮画笑说: “失去了青春的人,被丢到人间这所大学讨生活的人,现在很小气,释怀不了。”
这句话越对,心里就越讨厌。
讨厌它,才能让失去了青春的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为什么青春难忘”
“因为那是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当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对面坐在装修精美的餐厅,我对他毫无心动,但仍然和他谈论最私人的问题,我的工作,家庭,职业规划。这个时候,我会总会有片刻的恍惚。
那个一笔一画写着表白情书的我,好像是前生的我。
当我和见过一次面的男人,一起坐在电影院看最新上线的电影,我强迫自己沈浸在剧情之中忽视他的存在。他坐在我的身边,我想起我读大学时,鼓足勇气约上一级的学长看电影。
那时是我认识他的第二年,我才敢第一次开口。为了邀请他看电影,我在心里打了一个月的腹稿。
我痛恨极了快餐式的爱情,而如今我却饮鸩止渴。
当我和认识了两个月的男人,和我父母一同吃饭,我害怕我的父母对他不热情,又害怕我的父母太过喜欢他。
我担心我的父母给了我退路,让我这段时间的心理建设全部作废,我对现实处境的妥协,其实很不容易。我担心我的父母不给我退路,他们和我一起把我自己逼上婚姻的死路。
我站在酒店门口,看着他告别的身影,我确定我正在说服自己爱上他,我想和前生字字斟酌写情书的我,说声对不起。
我没能给她一个期待的爱情结局。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青春难忘,那些为小情小爱而或喜或悲的我,才是鲜活的我啊,为我自己而活的我。
所以,我难忘的从来不是青春,而是那个鲜活的我。
……
苏梦涵的婚礼在老家举办,她已经辞掉省城的工作,婚后准备留在宜邑发展。
身为大学同窗兼多年好友,阮画义不容辞地请假参加她的婚礼。
阮画这些年已经当过很多次伴娘,有点头之交的同事,也有中学时候的好友。结婚是一生中的大事,但凡有人和她开口,她总是将心比心尽量不拒绝。
苏梦涵说她当了不少次的伴娘,这次就让她躲一次,阮画感动地给她包了一个大红包。
也正是因为坐在宴客席,阮画才更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清醒。
台上主持婚礼的司仪,擎着话筒声情并茂地高声背诵道: “在今天这个独特又重要的日子,我们的亲朋好友们齐聚在此,共同见证两位新人的爱情。”
苏梦涵穿着洁白精致的婚纱,站在她丈夫的身边,两人的脸上都泛着笑意。
“如果说爱情有模样,我想就是他们的眼睛望着对方的样子。”
婚礼司仪说到这里,苏梦涵和丈夫对视彼此微笑。
这一瞬间气氛很甜蜜融洽,可是阮画却有片刻的恍惚。她不再有坐在台下看戏的置身事外感觉,室内温度正好,她却冷得不禁颤栗了一下。
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站在苏梦涵的那个位置,身旁的男人不知道是谁,她看不清他的脸。
那是五六年后的自己。
相差无几的婚礼和台词,千篇一律的笑脸和人生。
她根本不是台下人,她只是比苏梦涵晚了几年。
阮画内心涌起恐惧,她忍不住想要从这里逃跑,却发现自己无处可逃。
她想起苏梦涵在夜晚的路边,和她讲过的那番话,然后心中泛起更深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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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项脊轩志》
还有一篇池樾和阮画从机场离开后的甜蜜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