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世人都说恒亲王性情醇和温良, 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即使身份地位高高在上,但从未对其他人甩过脸色, 就连步安良他们也说, 在恒亲王手底下办事不用提心吊胆地猜测对方的脸色和心情,王爷待人宽容,能给人很强的安心感。
温宛意却知道表哥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 至少在她眼里,表哥一定挤兑过一个倒霉蛋——那就是江闻夕。
在江闻夕还在做世子的时候, 就被表哥看不顺眼了,甚至自己刚来王府的那天晚上,表哥深更半夜还有闲心出去一趟专门去和江闻夕置气,还有, 在鱼跃鸢飞楼那次,表哥这辈子没刻意用亲王身份压过谁, 唯一的一次, 就给了江世子。
温宛意突然想起曾经的江世子, 自己与他从陌生到相熟, 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功夫。一回头,她好似还记得初见时对方如深潭般沈静落寞的眼睛, 以及在鱼跃鸢飞楼隔着一层面纱对上的那双微红瞳眸。
这样的一个人, 偶尔阴郁冷漠, 偶尔乖张滑稽,偶尔还会袒露出些许脆弱, 看似只是蕓蕓众生中的寻常一人, 实则皮囊下的魂灵格外有趣,仿佛只要有人愿意凑近了, 认认真真地听他的心,他就愿意把自己的全部爱意托付出去,交给爱妻保管,全心全意与爱人携手过一生。
“温宛意,你在想他。”白景辰这次不是在问她,而是肯定道,“哪怕表哥就站在你面前,但你还收不住自己的心。”
“是在想他,但不是思念。”温宛意注意到表哥略显不满的表情,所以在对方为自己研墨的同时,宽解对方道,“若是刚及笄那会儿,表哥与我生分的时候,有江世子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人出现在我生活中,愿意主动帮我寻找弄丢的发簪,也愿意把伤疤和心事说给我听,我一定会动容的。”
“原来表妹在考虑这个。”白景辰研着墨,问她道,“若按照表妹的说法,表妹应该选他才对,那表妹现在为何改了主意呢。”
他虽说是这样问她,实则忍着心花怒放想要听她说说选择自己的理由,听她亲口承认一句喜欢。
当然,温宛意没能领会表哥的用意,而是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就像是一只被驱逐出门的可怜猫儿,雨淋湿了他,他来到我身旁,希望我带他去温暖的地方,甚至重新找一个新的家,按照常理,我一定会心软,想要答应他,但是……”
见她话只说了一半,白景辰比她都急,忙问道:“但是什么?表妹继续说啊。”
“写完了!”温宛意把笔搁置在一边,事不关己道,“欲知后话如何,表哥可能得等我把这信送到江府了。”
白景辰:“……”
好啊,表妹学坏了,偏要吊人胃口。
从期待到憋屈,白景辰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恨不得把人抓回来好好问清楚,可是如果他这样做了,表妹就一定不会告诉他后半句话,甚至还会用“忘了”这样的理由敷衍自己。
“好啊,那就先去送信,你知道的,表哥为人大气,大气得很。”白景辰咬牙切齿地说出大气二字,实则牙都要咬碎了。
温宛意停住脚步,诧异道:“表哥你说什么,我可以亲自去江府送信?”
“我何时说过?”白景辰纳闷的同时,一擡眸,对上了表妹狡黠的眸子,顿时恍然大悟,最近不情不愿地绷直了,“若表妹想去江府看看,那也得带着表哥才行。”
“可以。”温宛意大度道。
“程岑,把给江闻夕备好的贺礼带上!”白景辰撑着门对外面叮嘱一句,随后迅速阖上门,阻绝了表妹踏出去的脚步。
温宛意疑惑:“……这是?”
“这是戏耍表哥的代价。”关上门的瞬间,白景辰俯身偷得一个吻,随后,他压低目光,逼近了她脸庞,“后面的话表妹如果还没想好,表哥其实也可以不听的,只不过……表妹既然喜欢心疼人,那按照常理,也该轮到表哥了不是吗?”
“我看表哥活蹦乱跳的,哪怕变成傻猫丢到绮苑的猫山猫海里都能和众猫打个平手,完全不需要人心疼吧?”温宛意捏捏他直挺的鼻子,一边躲一边揶揄道,“所以表哥你这是在耍赖撒娇。”
“是又如何?从小到大你在表哥这里耍的赖还少吗,如今表哥只是还回来罢了。”白景辰才不上当,说什么也不轻易放她出门,“除非,你能哄好表哥。”
“表哥你可真听话。”温宛意故意说着反话,同时艰难地在他怀中圈禁下鼓了鼓掌。
“这么没有诚意?甚至不及表哥哄你的十分之一。”白景辰不满意,矜娇道,“表妹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表哥想要的是什么。”
温宛意闭上眼睛装傻:“听不懂。”
“听得懂。”白景辰拿手背轻轻拍了拍她侧脸,示意道,“表哥想让你主动,给你三个数时间,如果你不愿意,继续这样逼迫表哥的话,那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温宛意有些害怕地睁开眼睛,果真瞧见表哥目光幽邃,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表哥怎么这样。”温宛意嗔怪片刻,偏过头,嘴硬,还脾气超倔。
难不成真能给他惹生气了?
嘶,还真能……
温宛意突然颈间一疼,痛得仰起脸,双手下意识地抓住白景辰衣袖,可是她忘记了,造成如此后果在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人,只能无助地松开手指,转而靠在门扇上,一边推拒一边让身子渐渐滑落,试图避开这样的欺凌。
她嘴硬得很,这种自找的惩罚哪怕再疼也不想吭声,只能自己想方设法地逃开,可是对面是从小看大她的表哥,她矮了身子的瞬间对方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果断一扶她后腰,欺身继续。
温宛意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只能被迫认输,她没了力气,干脆抱住他脖颈借力挂在对方身上,身子软得捞不起来。
白景辰这才罢休,低首问她:“还敢不敢欺负人。”
“表哥牙尖嘴利,咬人真疼。”温宛意恶人先告状,捂着脖子继续嘴硬,“这里必然留痕了,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确实留痕了,让府医来瞧瞧吧。”白景辰指腹轻轻碰了碰那里,但不后悔。
“不必了,多丢脸啊。”温宛意心酸道,“这下还怎么出门?”
“穿件厚氅衣,应当可以遮住,当然,如果表妹觉得无言以对,可以不去江家见江闻夕。”白景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表妹还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温宛意偏偏要去,不只自己一个人丢脸,她还要拖着表哥一起丢。
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很记仇地朝表哥的脖颈报覆了回去,是她太急于报仇了,为了能够得手情急之下没有注意表哥表情的异样。
她二话不说先下口去咬人了,等愤愤地收好牙齿,才慢半拍地察觉表哥根本没有反抗。
对方甚至优哉游哉地张开手臂,由着她来咬,不,是欢迎她来咬。
温宛意:“……”
怎么又感觉上当了。
白景辰很有闲情逸致擡手摸摸她头发,大大方方地微擡下颌让她瞧仔细了:“表妹咬得这般疼,想必痕迹也很明显吧。”
“是很明显。”温宛意心虚地瞧了一眼,随即理直气壮地瞪他,“不对,是表哥先咬的人!我要让你和我一样。”
白景辰乐在其中:“很好,表哥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表哥,你……”温宛意试探道,“气得神志不清了吗?”
白景辰旁若无人地打开门,擡步往外走:“走吧,表妹不是急着去见江闻夕吗。”
温宛意惊诧地看着他,试图挽留对方的脚步:“表哥你真不怕丢了颜面?”
“有表妹陪着一起丢脸,不孤单。”白景辰丝毫不怕,甚至厚颜无耻道,“若旁人问了,我便实话实说。”
温宛意:“……”
真的上当了。
白景辰玩笑之后,还是为她披了件厚厚的狐氅,亲自整理好了,刚好能挡住那抹痕迹:“好了,表哥错了,就罚表哥一个人丢脸好了,表妹脖颈间的红痕可不能让别的人瞧见了。”
“这还差不多。”温宛意安心了些,低下精致漂亮的下巴,把那不能见人的秘密藏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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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阳将军府,如今的江府,江闻夕被疤二带去了房间,一进门,就看到被自己嫌弃的便宜弟弟正很不高兴地站在疤二的房中,手中死死抓着一半面具,倔强得很。
“江文朝,你这是做什么。如今你也是长本事了啊,怎么还敢闯入别人房间抢东西呢。”江闻夕淡淡开口,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疏离,“从他房间里出去。”
“哥哥,为什么你总把他带在身边,带他出去玩,带他上战场,回来时还给他带了东西。”江文朝不甘心地看着自己兄长,“明明我才是你弟弟。”
“无理取闹有意思吗,我是去打仗,战场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是你这个病秧子能去的吗?”江闻夕冷脸呵斥着,上前夺过他手中的半只面具,像是丢破烂一样从门外丢了出去,“为了这么个东西来抢,丢不丢人?”
“哥,求你了,不要丢——”
江文朝拼命阻拦,可手中的面具还是脱了手,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半只面具丢随意丢到了门外,他的泪水马上夺眶而出,随之跑到门外,拿着碎掉的面具和天塌了似的。
“破烂而已……”
江闻夕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突然莫名觉得这话很耳熟,好像很多年前,他拿着草编的蚂蚱去找身为将领的父亲,父亲面色冷酷地把那东西丢进火堆,当着他的面说那是破烂而已。
多年前沙场上抛掷出去的长矛穿过重重岁月,在今时今日穿进他胸膛,扎死的确是当初年幼的自己。
江闻夕胸口突然剧烈起伏着,发着抖,扶住了门框的同时,心中不住抽痛。
那个人死后,他不知不觉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最不能理解的父亲,让他生恨的父亲,他埋怨他,憎恶他,哪怕对方死了,他想自己也没有多么难过,可是今天这一幕后,他好似突然从梦中醒了一样,怅然,悲恸。
后知后觉……
他的父亲,死了。
他想,那个人怎么那么草率地死了呢,他好像很多问题还没有问出口。
“这古银面具做的是恶鬼相,不适合送你,你要是实在喜欢,哥明日重新给你买个漂亮的。”江闻夕一步步走到江文朝身边,俯下身,抓着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是江府的小公子,抢一个下人的东西有失身份。”
短短几句话功夫,一旁看戏的疤二由沾沾自喜转变为了震惊的模样,他哑然良久,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一向仰慕的人:“大人……”
江闻夕冷漠地转身,垂着眼,瞳眸半遮,显得十分不近人情:“江文朝是本将的弟弟,他要的东西,你怎么有胆子不给的。”
疤二慌忙跪在地上认错,心中突然难过万分。
他突然意识到大人就算再看重他,他在大人心中也只是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奴婢,而江文朝就算再被大人厌恶,也始终高他好几重,对方是主,他是奴。
头伏低在地时,他看清了自己,始终卑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