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父
江闻夕轻飘飘地往下一跳, 落了地站稳了,才见那步安良假惺惺地过来扶了他胳膊一下。
“江大人好身手。”步安良不走心地恭维一句,问他, “没找到人吗?”
江闻夕来去一遭, 竹月色的窄袖长袍连半点儿灰都没沾上,但他还是很爱干净地掸了掸袖子:“死了。”
“死了?”
步安良惊异中往小巷那边瞧了一眼——那些小丫头还在着急地灭着火,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事实。
“草垛本就容易着火, 那地方又不大,火势起来后小丫头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只能缩成一团等死了。”江闻夕一摊手,“看那个死状,已经完全没办法救了。”
可就算没法救也得把尸身带出来,直到妙音坊门口整整齐齐停了三具尸体, 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古筝跟着箜篌姐姐走了。”
有一个丫头突然哽咽地说了这样一句,围着她的一堆小姑娘也立刻跟着哭出了声。
江闻夕被她们哭得头大, 他面无表情地往恒亲王那边瞧了一眼, 腹诽道——这恒亲王哪儿来的这么多精力,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断案, 连回府的功夫都没有,眼下一直折腾到了晚上, 对方不仅面上没有疲态, 甚至还有心思在那里查看那些卷轴。
还有自己的那个爹, 也是一直尽心尽力地陪着恒亲王解释那些梁域文字。
恒亲王是不会困吗?
江闻夕实在无法理解,因此, 他趁着恒亲王某个稍微空闲的时刻, 凑过去提议道:“王爷,依臣的意思看——眼下我们收获不少, 既然抓到了徐蛰和妙音坊坊主,又得到了破蛊的法子,不如今晚早些歇了吧,待日后再慢慢审问抓回去的那些人,也能迅速地结了这桩案,还让陛下安心。”
他想,又不是和陛下没个交代的东西,管那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呢,糊弄过去不就得了。
他话音刚落,就被身旁的亲爹给了一记眼刀,警告道——你小子在胡言乱语什么呢,案子正是一团乱麻呢就想着匆匆结案了吗,这种馊主意还敢张嘴?
江闻夕眉心一动,眯着眼眸提了提嘴角,像是在告诉他爹——这怕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恒亲王顶着呢,就算事情搞砸了,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
江穆安瞧了一眼恒亲王,又扭过头来瞪他——难道恒亲王是那种敷衍了事的人吗?
众所周知,恒亲王身为最受皇恩的皇子,背后有陛下做保,根本不怕得罪什么人,之前瑞京府内部的案子涉及众多权贵他都敢大刀阔斧地彻查下去,眼下这案子就更拦不住他了,所以,他不可能做出这种匆匆结案的混事儿。
江闻夕这话说出来后,别说众人没有附和他,就连他亲爹也和没听到一样在一旁袖着手不说话。
几乎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
可是下一刻,一向事事躬亲的恒亲王却一擡袖子,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世子说的很在理,此事也该早点有个了结。”
江闻夕:???
说句实话,他自己也不敢信白景辰会答应。
“江提刑也辛苦了,今日早些回府歇着吧。”白景辰镇定自若地走过来,目光逡巡一遍,拍了拍江闻夕的肩膀,“诸位也都歇下吧,接下来的几日都无需大费周章地查了。”
步安良险些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回头往妙音坊那边看了一眼,磕磕绊绊地问:“啊?王爷,真不管了吗。”
白景辰摇摇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转身熟练地领了自己的表妹,直接带着人就离开了。
留下众人在无措中面面相觑。
“父亲,那我们……”江闻夕心里突然有些不踏实,他谨慎地喊了亲爹一声,问他,“现在要回府吗?”
“王爷都走了,我们不回干什么?”江穆安瞥了妙音坊的废墟一眼,反问他,“难道你要帮着清理残局吗。”
当然不是,江闻夕早就不想待了。
“父亲我来为您牵马。”江闻夕扯过黑马的辔头,却见他父亲没有上马,而是跟在他身侧要陪他一起走回去。
“陛下让你辅佐王爷,虽说是擡举你,但你心里也该清楚——恒亲王的身后是天子,所以无论你功劳几许,都不能压过恒亲王,这桩案子若是办得太差了,陛下舍不得真的责罚恒亲王,很可能会拿你发火。”江穆安一边背着手往回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儿啊,为父只希望你老实安分些,不要太妄想出头,这段时日谨慎地跟着恒亲王办案,说不定还能分到点儿甜头。”
已经不可能了,江闻夕心道,自从自己第一次咽不下那口气选择忤逆白景辰开始,就回不去了。
“父亲之前从不会和我说这些。”江闻夕浅浅地笑了笑,发现自己亲爹在人前对自己格外差,哪怕当着府里的下人都会责骂他,反而只有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才能像个父亲一样慈祥。
江穆安冷哼一声,直率道:“这不是看你刚刚没脑子吗。”
江闻夕:“……”
他常被这猝不及防的“关爱”弄得无措又尴尬。
“还有。”江穆安板着脸猛地停住脚步,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和恒亲王对着干?”
江闻夕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管这个,他一直都以为对方不甚关心自己这边的情况,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他喉咙里那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沈默地点了点头。
“别犯蠢了。你以为恒亲王是谁,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出来,陛下被他气得跳脚,最后那父子俩也能重修于好。”江穆安咬牙道,“为父问你,你和恒亲王闹僵后,要怎么收场?”
“我朝的皇子难道只有他一个吗?”江闻夕回道,“太子忠君爱国,仁心宽厚,这么多年追随太子的官员不胜其数,再说了,我们江家说到底也该与太子那边更近一些。”
“太子。”江穆安重覆了一遍这两个字,沈沈一吐息,语气低了下来,“可太子的出身那样含糊,如今的样貌又那么像异域的长相,陛下始终没有放下对他的怀疑。再加上太子的生母……唉,贞妃是梁域人送进后宫的,又和陛下闹了个不死不休,贞妃临死也没原谅陛下,把陛下气得一病就是五年。”
江闻夕安安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这些旧事,又听到对方突然情绪一沈,语气别扭地来了一句——你母亲其实在贞妃身边伺候过。
江闻夕之前只听父亲说过母亲可能是陛下派来的眼线,但真不知道这么详细的事情。
“难怪父亲能从母亲遗物中找到那些秘术卷轴。”江闻夕这样说着,隐约觉得父亲话里有话,好像自己再追问下去,能得到别的什么意外的东西。
比如,那一点点稀缺的爱。
父亲选择把卷轴交给恒亲王,而不是给他,不是胳膊肘往外人身上拐,而是为了护他吗?
江闻夕简直都不敢奢望这个可能。
“嗯。”江穆安果真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解释当初为什么绕过他把卷轴给了恒亲王。
父子间再次沈默下来,同行的路上,只有黑马蹄铁落地的哒哒声。
“我不希望你卷入他们的党派之争中去。”江穆安说他,“若非逼不得已,也不要去过分亲近太子,太子在位这么多年,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哪怕他愿意收拢你,陛下那边也会忌惮。”
“儿子知道了。”江闻夕有些发愁,但也只能先答应下来。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为父知道你生气,但说到底——权势远比什么感情更重要,而且你与那温家女没什么感情,人家恒亲王确是自幼陪着他表妹长大的,肯定护短得很。所以你别糊涂,因小失了大,得不偿失。”江穆安说,“温宛意是当朝国舅公唯一女儿,她们温家背靠皇后,也就是恒亲王一派,再怎么也不会嫁给你的。你也看到陛下那日的反应了,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怕是早就忘记了指婚的许诺,你安分些,别把恒亲王惹急了,到时候皇帝一心疼儿子,把你发落去偏远的地方驻守边境,你又怎么办?”
“儿子会好好考虑的。”江闻夕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他也认真听了,“多谢父亲。”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府门口,江穆安又回到了不近人情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慈眉善目全是装的,他也没再管身后的儿子,直接背着手擡步进门。
没有多说半句。
江闻夕孤单地扯着缰绳,身边陪的只有一匹征战多年的黑马,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回头往恒亲王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像穿过了不太平的瑞京城,望向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人。
温宛意。
他在第一次发觉她的好时,就不得不放开手了。
想到这里,江闻夕自嘲地低下头一笑,为什么还要心存幻想呢。
“表哥。”刚走到合至殿门口,温宛意心头猛地慌了一下,她拉住表哥衣袖,问他,“这桩案子真的不打算继续查下去了吗。”
“当然会查,只不过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白景辰回头,俨然一副游刃有馀的模样,“我们这边佯装结案了,才能叫他们安心入瓮。”
温宛意还是不安:“可南骆郡主那边……”
“这得看郡马怎么选择了。”白景辰和她开了个玩笑话,“或者你可以劝表哥昏聩一回,把罪名全给徐蛰扣上去,强行保下南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