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筝
看着表哥走了过来, 温宛意突然有些害怕,她知道表哥不想让自己和江闻夕走得过近,也知道表哥不可能允许自己在这个时间段独自出府乱跑。
哪怕之前派人知会过表哥, 但也属于是“先斩后奏”, 算不上有多听话。
温宛意把肩头的外裳小心翼翼地扯紧了些,只等着表哥来训斥自己了,有种安坐待毙的恐慌。
“我以为, 我的表妹是懂得怎么躲雨的。”白景辰走过来陪她坐下,扭头看向她湿了的衣裳, “夜里冷,湿了的衣物贴着身子难免不舒服,再加上今晚风大,若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温宛意低着头, 没想到表哥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斥责,而是关心。
“表哥, 你不怪我私自出府吗。”因为迟早要面对此事, 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温宛意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道, “你骂我吧,我不顶嘴。”
白景辰也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提及此事, 表妹就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别说他根本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算有——面对如此反应的表妹,也全都软和下来了。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随即说道:“国舅与丞相是至交, 南骆郡主也是表妹为数不多的好友,眼下发生了这种情况, 表哥难道还能苛求表妹无动于衷地待在府里吗?”
温宛意不敢擡头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住了自己手背,而那只手还很贪心地又把她的手往那边带了带,将她冻僵的两只手全都拢在了掌心。
做完这些,白景辰难得地没有再说话,他也低头注视着自己拢住的一双素手,平静地等着那双手暖起来后,才无声地松开了。
“表哥,郡马做了那样的错事,南骆郡主她……还能保住自己和孩子吗?”尽管温宛意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问题,但还是不得不去和表哥寻求一个答案,“南骆姐姐嫁给郡马没有半日的舒心,郡马犯了错,却害了她和孩子,这不合天理。”
“此事也并非全无办法。”白景辰看向郡马房中搜出的那堆罪证,意有所指道,“只要徐蛰能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与梁域人一条板凳坐到死,也不去辩驳别的,而且不仅要将南骆郡主干干净净地摘出来,还要在认罪伏诛时将他自己完完全全地塑成一个恶人,可以的话……再编排一些自己这些年对南骆郡主的苛待,如此一番举措,方能让陛下在恨极了他的同时,也怜悯着南骆郡主,再考虑到她是丞相唯一的女儿,说不定会放过她们母女。”
温宛意隐约听出了表哥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敢信:“表哥,什么叫他‘不去辩驳别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他自己做的吗?”
“是。”白景辰承认了,但同时又道,“但这其中不只是这么简单,徐蛰的死罪当然是免不了的,如果非要说辩驳与不辩驳的区别——那便是被砍头和被处以极刑的不同了。”
现在,温宛意是彻底听不懂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听表哥叹了口气。
“这世间,没有几人能扛得住极刑的痛苦,如果在难逃一死的情况下,几乎无人会去受那极刑,恨不得拼尽办法求个速死。”白景辰摇了摇头,对她解释,“就目前案子里查到的线索来看,徐蛰唯一可以逃脱极刑的办法便是拉郡主下水,用整个郡主府的没落换一个较为不疼的死法。”
温宛意险些没气出一口血来——南骆姐姐真是倒了十辈子大霉才遇到了徐蛰,被他害惨了不说,还要被莫须有的罪名拖下水。
“事已至此,表妹也只能做好较坏的打算了。”白景辰起身,坦言道,“南骆郡主和女儿的安危全系在徐蛰一人身上,若他不肯,哪怕郡主从未参与过这些事情,也得陪着他一起获罪。”
温宛意一扶脑袋,都要被这件事气晕了:“表哥,我气得头疼。”
白景辰立刻上前摸摸她:“不气不气,先不提此事了,我们去池塘边看王八。”
他话音刚落,池塘边的江闻夕转过身,谨慎地捏起自己刚拾起的王八,用帕子擦了龟壳上的泥,这才满意地收到了手中。
一旁的步安良一口气吞了两个炸酥点,吃完后拍了拍手上沾的黄豆粉:“江提刑,咱王爷看样子是忙完了,我们可以过去碍眼了。”
“不急。”江闻夕颇有风度地朝他一颔首,“就像这池塘里的王八,行动迟缓丶心绪平稳,才能活得长命。反观这一池子的杂鱼,个个灵敏快活,却也难活过这个冬天。”
步安良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也没什么好气地呛了一句:“江大人倒也不至于自贬身份,王八们可担待不起这份殊荣。”
江闻夕眼神淡漠地一笑,拎着自己抓到的宝贝王八转身就走。
“王爷,妙音坊的小姑娘们又吵起来了。”
哪怕南骆郡主府乱成这样,外面也还是不太平,好像所有事情非要堆在一起赶个凑巧,瑞京府的众人本以为抓到了梁域歹人就能太平几日,没想到根本闲不下来。
江闻夕:“依下官来看,妙音坊的小丫头们再闹也捅不破天,诸位今日也都累了,安顿好郡主府这边就各回各家吧,妙音坊那边的事情明日再解决也不迟。”
他站在恒亲王旁边,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就盼着对方点头后马上回家睡觉了。
“江提刑,今夜可不是该安心的时候,非但不能松闲,还要多派些入手在街坊间巡查,免得有心怀不轨的歹人继续作乱。”白景辰擡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那就有劳江提刑了,等处理完这桩案子,本王自会向陛下言明江大人的功劳。”
江闻夕:“……”
他就知道恒亲王没安什么好心,拍自己肩头的那一下,哪是什么鼓励,分明是又要给自己挖坑了。
官高一级压死人,哪怕提刑司并不归瑞京府所管,他还是不得不咽下这个哑巴亏。
“王爷!各位大人!妙音坊有人从窗户上摔下来了。”
几人正说话的功夫,又有人匆匆来报,江闻夕眉目一凛,忍不住开口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只是摔了个窗,至于如此慌张吗?”
他这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前来禀报——妙音坊出人命了。
白景辰问道:“妙音坊的刀具都被收走了,怎么还会出人命。外面守着差役,难道还能有歹人闯入其中吗?”
手下人却道:“我们的人并未瞧见什么歹人,是那些小丫头在互相残杀。”
众人皆是一楞。
步安良问:“具体是什么时候的出了这种事情?”
手下人答道:“半个时辰前。”
·
一个时辰前,箜篌回到自己房中,平生第一次寒了心,她哭了很久,听到外面那些人分了晚上的餐食,根本没有考虑她,就像她们说的那样——她是不合群的,很可能身上带了蛊虫,所以用不着她来分饭了。
还记得那日妙音坊被封时,不符合案子年纪的女子被接走了,只剩下这些只有六七八岁的小丫头。
她是这里稍大一点的,平日都会多照顾她们一些,因此,在第一次差役来发放餐食时,那些小丫头都不敢上来搭话,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为她们撑起点儿胆量与勇气,安抚着众人情绪。
现在……
听到外面的丫头们甚至连饭都没给她留,箜篌心里便一直发着苦。
还记得当年坊主特别教导她,怕她带头去欺凌别的姑娘,怕她性格太嚣张去排挤那些性格柔弱的丫头。
坊主的教诲她一直都记得,自诩从未违背过这一条,可如今——她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大家排挤了出来,这些小丫头好像一夜间全都长大了,不需要她这个做姐姐的来壮胆了,就合力把她推远了。
“看以后谁还心疼你们。”箜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擦了擦眼泪。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紧接着,古筝拿着一份饭走了进来。
“箜篌姐姐。”仅有六岁的小丫头端着饭,小心地朝她走了过来,“我们一起吃吧。”
箜篌肚子也饿,但她实在气得吃不下,便没什么好气地叫对方出去:“你走,难道不怕我给你也染了病吗。”
“姐姐,我相信你的话。”古筝乖顺地走到她面前,和以前一样黏乎乎地挽着她胳膊,“你说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们就一定可以。”
“蛊虫全都死了,她们偏偏不信。”箜篌不吐不快,挨个把人都骂了一遍,“还有那个轻琴,她凭什么说是我心眼坏,非要用那个办法把蛊虫传给其他人?就算我真的一肚子坏水,也不可能傻兮兮地把保命的法子告诉别人啊。”
古筝乖乖地等她骂完人,这才把餐食往她面前一推:“姐姐,吃吧,饭要冷了。”
箜篌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忘记这是两人共同的一份饭,直接就全部拿走,又把人赶了出去:“好了,饭放下,你可以去睡觉了。”
古筝茫然地看着她拿走饭,随即也没有再出口来要,只能默默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箜篌愤愤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嚼着索然无味的晚饭。
直到——有人没有敲门就偷偷进了她的屋子。
“古筝你怎么又回来了?”箜篌没什么好气地一转头,却发现是才挤兑过自己的轻琴,她一楞,随即冷了脸,“怎么是你?”
之前还信誓旦旦指责她的轻琴突然红了眼眶,一遍于畏惧中发抖,一边哽咽道:“箜篌姐姐,我错了。”
“你也知道错了。”箜篌冷哼一声,趾高气扬道,“所以现在是来特意和我道歉的吗?”
“姐姐。”轻琴哭着走过来,挽起袖子让她看,“我好像染了蛊虫。”
“大惊小怪。”箜篌先是被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吓了一跳,随即又松了口气,“这不是染病,染了蛊虫可没有这样的病症,再说了,你之前又不是没起过红疹,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可是我的手很痒。”轻琴害怕地摇着头,和她解释,“就像是有只小虫子在啃我的掌心一样,痒,真的很痒。”
她一遍遍哭着重覆“痒”字,硬是把箜篌给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箜篌恼道:“别喊了,真不知道你这么疑神疑鬼的是怎么了,若你实在不放心,我们就按纸条上的办法把蛊虫引出来就好。”
“可是姐姐你也说了,引出来蛊虫也不管用。”轻琴继续和她哭,“除非蛊虫跑到另外一个人那里,不然还是会回到我身上。”
“我不信这蛊虫有这样神通广大。”箜篌一把拿起桌上的烛台,递给她后恶狠狠地承诺,“拿我的血来引,只要蛊虫出来,你就用火烧死它。”
“箜篌姐姐,谢谢你。”轻琴这才终于不哭了,她接过烛台,又瞧见箜篌从榻边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把精巧的小刀,“姐姐,你竟然还藏了刀?”
“为求自保。”
箜篌谨慎地看了一眼房门,随即拉过她手心,轻轻一划,弄出了一道伤口。轻琴蹙眉,疼得“嘶”了一声,紧接着箜篌也给自己掌心来了同样一刀,忍着疼把血滴到了桌面。
轻琴不确定地问:“难道仅凭这样就能引出蛊虫吗?”
眼下把血滴到桌上了,箜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她又有些急了,忙对轻琴说:“你注意盯着点儿,只要蛊虫出来,就马上烧死它!”
“可我也不知道蛊虫什么样子。”轻琴声音里全是害怕,哆哆嗦嗦地看向她,“蛊虫是仅有一只吗,要是出来一群怎么办?”
箜篌窝火道:“你别看我啊,能不能专心一点。”
“姐姐,为什么蛊虫还没有出来。”轻琴哭哭啼啼的,甚至放下烛台去抹泪,“它是不是不会出来了。”
“闭嘴。”箜篌也害怕起来,手心不停地发着抖,“纸条上面说,蛊虫很小的,我们认真一些,总能找到。”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了哭声和畏惧的呼吸声,两人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伤口都要凝住了,却依旧没有看见这蛊虫。
“可能你根本没有染上蛊虫,一直都在自己吓自己。”箜篌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随即就要遮住自己掌心的伤。
“姐姐,不要!”轻琴或许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拉过她手心,把自己掌心的伤口紧紧覆到了上面。
箜篌大惊,连忙就要甩开她的手,可轻琴简直是死心要引出蛊虫,拼命地按着两人的掌心,直到觉出了疼,才终于放开。
“轻琴你还是人吗?”箜篌怒极,骂她道,“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轻琴连话都不敢回,一边小声道歉一边朝门口跑了出去。
“站住!你给我回来!你要我怎么办啊。”箜篌也急哭了,连忙去追。
可她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跑出门的轻琴竟然拔下了头上的木簪,顺手把她这屋的门从外面别住了。
霎时间,箜篌脸都白了,难以置信地在原地站了很久。
——轻琴她是真的要自己替她去死吗?
箜篌眼中蓄满了泪水,一次次地落下,足足缓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结果。
“没关系的,说不定她根本没有染上蛊虫。”她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回到梳妆台,想起了之前买的舒痕膏。
得亏自己还有舒痕膏,只要伤口愈合了,就不怕染上蛊虫。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去暗格里拿出一盒未被搜走的舒痕膏。
随手打开……
——舒痕膏内不知何时爬满了小虫,像是针尖与麦芒那么大,熙熙攘攘地攒满了整个香膏。
“啊啊啊啊啊啊!”
她猛地尖叫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真相的她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如果这才是蛊虫,那方才轻琴应该是没有染上蛊虫的。
箜篌双目睁大,最后一滴泪掉在了手背上,她悬在心口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染了蛊虫的人,是她自己。
这盒舒痕膏,她也和死去的姐妹一样用在了伤口上,只不过晚了一段时间,算算日子,今日刚好是第三日了。
该死的人,真的是她。
这一刻,箜篌反而镇定了下来,她麻木地放下捂着嘴巴的那只手,低头看向自己不对劲的指尖——难怪那日弹奏新学的曲子时,指尖会感到发麻。
“哈哈哈哈。”箜篌再也不怕了,她若无其事地去合上舒痕膏,随即轻轻哼着曲,一脚踹开了木门。
“古筝呢。”箜篌坦坦荡荡地走到其他人的屋内,迎着这一屋子的畏惧目光,要把古筝带出来。
轻琴一把拉住古筝的衣袖:“别去,她染了蛊虫,是要拿你的性命去换呢。”
古筝摇头,才不听她的:“箜篌姐姐是好人,她不会害我的。”
门口的箜篌抱着胳膊,倨傲地对她一擡下巴:“古筝,去拿你还未绣好的那副牡丹花来,姐姐教你绣花。”
坊主曾下令,乐坊的姑娘都不被允许碰针线活,免得伤了手指废去奏乐的本事,古筝一直喜欢这些女红,一副瑞京牡丹图绣了一个冬天都没有绣完。
轻琴再次劝了一回:“她哪里是教你,分明是要给你弄个伤口出来。”
古筝也不理她,到底还是听话地带着牡丹图跟着箜篌走了。
“倔丫头。”轻琴嗔怪她一句,随即不动声色地藏好了自己手心的伤。
“不用去我房中了。”箜篌随便带着古筝走到窗边,对着月色拿起那牡丹图,又把针也拿了出来,“今天夜里的月色不太亮,我有些看不太清,古筝,你过来些……”
古筝不疑有他,主动凑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