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
“成婚多年, 我与他只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南骆郡主打开手边的紫檀木嵌宝双蝶弄花妆奁,轻轻推到了温宛意面前, “每个情难自抑的夜晚, 全靠着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应付一二。”
之前没有见到这些物件的时候,温宛意总是满腔的新鲜期待,可当她真的直面此物时, 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
等等,不对啊, 若无夫妻之实,哪里来的孩子?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南骆郡主一边拨弄着妆奁里面的玉势,一边满眼悲辛地开口:“柔花散。宛意或许从未听过这东西, 这是一种宫廷秘药,一旦用在女子身上, 就会叫人浑身无力难以自控情.欲……当年, 我便是因为中了此毒, 不得不嫁给了徐蛰。”
温宛意看着南骆郡主眼底的悲伤, 顿时也觉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她倾身上前, 拥住南骆:“姐姐受苦了。”
这桩婚事本就是错的, 南骆郡主的父亲曾经在世的时候官至丞相, 是朝堂中名德重望的股肱之臣,颁布“六十四嘉荣令”, 辅佐出了一代盛世王朝, 南骆郡主身为丞相之女,哪怕不是皇室之女, 也因父亲功勋受封爵位,成了当朝唯一的外姓郡主。
如此出身,就算要嫁人,也断然不会轮到徐蛰的,毕竟徐蛰的家世外貌都配不上南骆郡主,若不是那害人的柔花散……她们二人怎么可能成为夫妻?
有些事情不能细思,温宛意甚至不能再看那玉势一眼,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心疼,她心疼南骆郡主,这样一个淑质贞亮的高门贵女,如今竟不得不靠着玉势来自我慰藉。
“那年中了柔花散后,体内馀毒难以去除,大夫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南骆郡主扣上妆奁,闭上眼眸,眉间是化不开的愁,她苦笑道,“每到了难以自抑的夜里,总也免不了自我厌弃,厌弃之馀,还不得不依靠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来解决。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要存理去欲,裕后光前,不负名门之风。可我呢,我却连一丝小小的欲念都克制不了。”
“姐姐。”温宛意心疼地看着她,“可令尊大人也说过‘理欲合一,任体欲安’的道理,若在天有灵,父亲怎么可能不心疼子女?姐姐无需悔过自忏,这不该是你的过错,这些玉势用了便用了,自当放宽了心。”
南骆不禁眉眼一松:“宛意向来体贴。”
温宛意想到了左沁,没办法直言她的身世,只能委婉地扯了个借口:“我近日遇见了一位神医圣手,精通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过几日清瑶两岁生辰,我顺势把神医带来郡主府。”
想到南骆郡主可能会有些不方便,她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女儿身,姐姐可以放心让她来治。”
“好。”南骆暂且掀过那阵悲伤,重新恢覆了端庄温雅的模样,和她开了个玩笑,“宛意一定要来,可莫要忘了生辰礼。”
温宛意与她相识多年,怎么可能不懂她:“知道啦,姐姐。”
回府的路上,温宛意还是有些意难平,她一边独自消磨着难过,一边想着要给清瑶准备的生辰礼。
“姑娘。”元萱轻轻唤了她一声,随即道,“你听,外面有人在唱童谣。”
温宛意心中闷闷不乐的,也知道元萱这是为了开解她,于是依着她的话语往马车外瞧去——为了隐匿行踪,她们特意挑了条不常走的街道,这里有百姓家的孩子来街边跳花绳,她们几人成群,边跳边唱着:
“女儿塔,骨作花
哭娃娃,莫要怕
娘说啊,没有她
二五六,还有八”
正是黄昏时分,西下的日光渐渐淡了,也暗了,晚风一过,倒显出了一些寂寥枯燥来,这好似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黄昏,屋舍升起炊烟袅袅,像是大人们散出去的愁,街边的孩子不懂得何为忧愁,依旧笑着闹着,唱着古怪的童谣。
温宛意收回了视线,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懂孩子们的童谣了。
回了王府,叫人去找了左沁,却听到下人说左沁觉得王府待着不自在,又回到了绮苑。
旧日伤心地,她竟又回去了?
“规矩多,叫人心烦。”哪怕当着其他人的面,左沁也丝毫在乎,她目光里的嫌弃不作假,开口也是冷冰冰的,“绮苑清净些,只我一人,又有这么多猫做陪伴,不如再回来。”
温宛意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面上的薄纱,问道:“左姑娘神医妙手,为何不干脆去了这疤?”
“一间草房三两钱,舒痕香膏却要五两钱,甚至都不一定能买到。”左沁随手抱起一只猫,坐在桌边说道,“仪容样貌也没那么重要,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瞧见漂亮皮囊都是一个德行,还不如毁了这张脸,眼不见心不烦。”
“左姑娘慎言啊!”一旁的下人眼看她在表姑娘面前说这种毫无遮拦的话,顿时也急了,“莫要在表姑娘这里满口胡言。”
“就算世间没了善人,也不能罚自己受苦。”温宛意和她道,“左姑娘容貌出尘,难免让人艳羡,但姑娘一身医术,应当不愁自保,若有哪个登徒子手脚不老实,可以给他来上几针尝尝苦头,哪里用得着自毁容貌呢。”
左沁捏了捏小猫爪子:“世间可不是单凭打架论本事的,仗势欺人,往往不是靠武功,而是靠一个‘势’与‘权’,我曾在太医院尚且被权势欺压,如今成了庶人,怕是更难自保。”
“日后我护着你。”温宛意道,“跟着我,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说罢,她从元萱手里拿过沈甸甸的银两袋子,全都放到左沁面前。
左沁停下抚猫的手,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银两。”温宛意笑道,“或许左姑娘日后出了王府也能用得上。”
那日表哥将左姑娘许做她的侍医,还允了左沁自由出入王府,她合该早些告诉她这个消息。
“出了王府?”
左沁愈发不解,她本以为要永远困在这里做个侍医,毕竟被救下来后,她也只有这点儿可用之处了。却不料想,温姑娘竟愿意让她离开王府,丝毫不挟恩图报。
“为何不能随意出入?”温宛意亦是不理解,“来去皆自由,不是应该的吗?”
左沁缄默良久,终于起身放下手里的猫,郑重其事地对她行礼道:“温姑娘大度。”
离开绮苑,温宛意终于有些疲累了,在回合至殿的路上,她随口说了一句:“如今的舒痕香膏居然如此价贵。”
“我知道什么缘由。”一旁的元音鼻子抽动一下,小声道,“姑娘,还记得那日我说过的一同入府想要留下的姑娘们吗,除了我和阿姐留下以外,其他人都被送去了妙音坊,那里的嬷嬷更严厉,常常苛责她们,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几乎全是伤痕,除了要露出来的手臂,连块好皮都没有了。因为全是伤,所以不得不去买旁边店里的舒痕香膏,那香膏的价格渐渐就被擡高了很多,管音律的嬷嬷还经常来查房,不让她们抹这些去疤的香膏……特别坏。”
她还说,如果当年留下的不是她和阿姐,她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难道官府没人管吗?”温宛意今日听了很多从未听过的事情,在之前十五年里,阿爹阿娘从未让她去见这些世间的丑恶,哪怕偶然间听说了,她们也会遮住她的眼睛耳朵,继续粉饰太平人间。
她知道这样肯定不对,但是也没有办法辩驳反抗。
因为全府上下都在说——姑娘,这是为了你好。
“瑞京府在王爷上任之前,一直都是不作为的,府政各司几乎平起平坐,又官官相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惊动陛下,基本都压下了,‘息事宁人’用了几百遍,屡试不爽。”元萱也道,“好在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如果现在去和王爷说,应该会被注意到。”
温宛意本想着回合至殿歇着,但经她俩一提,知道她们也是想求她出口去说的,索性又去找表哥去了。
元音:“听闻近日妙音坊又收了很多五六七八岁的小姑娘回去,想来那些小姑娘也是饱受折磨……不然市面上的舒痕香膏不会突然又被擡高价钱。”
天子脚下,瑞京城最繁华的霄琼街竟也能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温宛意足足缓了很久,直到见到了表哥,才平静了些。
表哥要听,她便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表妹近日还是别去郡主府了。”白景辰没有说明具体缘由,只是道,“近日郡主府可能……会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一想到南骆郡主,温宛意就忍不住地心疼,“事关南骆郡主吗,事情会很严重吗,她会不会被伤到。”
“倒是无关郡主的事情。”白景辰轻轻压了压眉心,像是在想什么难缠的事情,“有人状告郡马和梁域的人有瓜葛,证据确凿,罪名也不算轻的,一旦开堂问审,郡马他难逃死罪。”
一听这话,温宛意突然又没那么紧张了,或许是她今日听南骆郡主讲了那件事,所以对郡马没什么好印象,一个刻意用不入流手段来高娶的男子,哪怕被问斩了,郡主她应当也不会多么难过吧。
想到这里,温宛意又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有如此想法。
可……
可分明南骆姐姐也是常常活在苦痛之中,没了郡马,对她是不是一件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