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众生乱相
见到这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寄语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叶震当年坚决让她从商的心情了。富可敌国,用这个词来形容绝无任何夸大的成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多到可供家族几代人享用不尽,而且可笑的是这些钱都来自于她的本家,如今的她极为钦佩于自己当年情愿放弃几个亿的铮铮风骨。难怪经商本是又苦又累又微贱的事,却还有如此多的人趋之若鹜,纸醉金迷丶花天酒地的生活的确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不是有这样一句话:金钱虽不是万能的,可它却无限接近于万能。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诚然,有不少歌颂安贫乐道的句子,如“一箪食,一瓢饮,人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种超尘脱俗丶贤德高尚的人格是很值得称赞与学习的。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欲举大事,有时候钱财是必不可少的,有钱是能够扶危济困丶仗义疏财的前提,否则就算再有治国平天下的满腔热血也是于事无补。对于此时的君逸然来说,他就非常需要这笔钱。
他们从中拿出了一部分,隔三差五地会换些粮食和物资遣人送往山竺国,助那儿的人民恢覆生产和发展,曾经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再拿出了一部分,在帝京选了一个不错的地脚,修建了一座大型的社会福利院,融合吃丶住丶医疗丶教育丶劳作等等为一体,同时还收容了很多小动物。他们把在程家小院已初具的形态更加地规模化丶体系化,使老有所终丶壮有所用丶幼有所长,切切实实地救民于水火之中,任何有合理需求的人都可以在这里获得帮助。
这个被命名为“蓝雨”的私人福利院,为社会做了不少好事,因而得到了人心的归附。
自福利院建成后,这里大多时候还是安宁祥和丶充满温情的,但也不乏有不和谐的插曲乱入,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
就像会有年富力强的少男少女在夜深人静的楼里要么放声高歌要么手舞足蹈要么拆家砸墙像闹鬼一样扰得其他人迫不得已地塞上耳朵却仍旧无法安睡;就像会有横行霸道的大爷大妈在排队打饭或是排队问诊的队伍中见缝插针还美其名曰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其实根本就是恃强凌弱专门挑软柿子捏;就像会有唯我独尊的小弟小妹在大庭广众之下聚众将一只可怜的流浪猫折磨得遍体鳞伤并以此为乐可叹的是冷眼旁观的人群中竟无一人出面阻止;就像会有尖酸刻薄的老翁老妇在公众场合大摇大摆随地吐痰乱扔垃圾并以多吃了几年盐巴为名拒绝听从劝告反而好为人师地对他人吹毛求疵指手画脚。
人生来皆苦,别离丶憎会丶不得丶贪婪…世间有百态丶众生有乱相。
有言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实际根本是忍一时越想越气。对于那些不文明的丶没素质的人,寄语是义愤填膺的,她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自私到如此地步,根本就是人性的缺失丶道德的沦丧!她在思考,要建成一个人类的“理想国”,在满足人温饱的基础上,启迪民智,即对人思想上的教化亦不可或缺的。至于采用什么样的学说和理论,这也正是君远洲在孜孜探求的。
君逸然说:“这些人也是为生活所迫,不然谁不想做一个好人呢?”
对此寄语并不认同,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难道在丰衣足食的太平时代里,社会就能自发变得和谐了吗?但她到底还是没有拂了男人的话。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年后,帝京又是一场雪灾,死伤惨重,而朝廷无能,致使百姓揭竿而起,官逼民反。君沐烨不堪社会的压力选择了退位,而君逸然在民众的支持和拥护下重登王位。
风过天地肃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王宫中,君沐烨的办公室。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他已经抹去了他所有存在过的印迹,这几年的黄粱梦,该醒了。
他坐在办公桌前,一只手的指尖摩挲在桌上那块方方正正的国王玉玺上,刚接触时冰冷湿滑,很快手上的温度便传导开来,整块玉摸起来温和油糯中带着一丝丝的阻力感,他该庆幸这么好的东西曾经有过一段时间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有种一直被它牢牢锁在其中的感觉,这里与世隔绝丶压抑窒息丶严寒刺骨,他就这样如行尸走肉般地活了几十载,最后一无所有。
他像是一团死火,不曾热烈地燃烧过,就被冰封冷冻直到灭亡,他的火焰被永久地熄灭了。
他的面孔似寒冰般冷冽,又似古井般沈寂。
房门被叩响了,他知道是玉玺的正主来了,他终于可以从偷得名位的煎熬中解脱出了。
他去开门,门后是君逸然和叶寄语,他有些诧异,不曾想到他在穷途末路之时还能再见上这个女孩儿一面,如此说来上苍对他不薄。
阔别多年,一朝相逢,在这种场合下,来人都神色覆杂地看着他,里头有担忧丶有难过丶有歉意…就是不包含一点点笑意。他却忽然觉得好笑,他很少笑,此番却是发自内心的笑,嘲弄自己的笑,在别人眼中他根本就是一只可怜虫!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君逸然的话语里有着颤抖。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他的父王最关心的是他过得好不好,这可能吗?若是装的,他找不到任何伪装的痕迹,若是真的,又怎么解释从小到大对他的那些冷淡?真是荒唐。人类的情感的确是奇妙又纷乱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无从考证。但他确定的是,事到如今,这些廉价的关怀又有何用?
君沐烨轻轻向一侧撇了撇嘴角,在鼻息间难以觉察地冷冷一哼,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他说:“父王,对不起,您过去辛苦打下的基业毁于我手了。”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从前太忽略你的感受了,因此对你我一直心怀愧疚。当初本以为把王位让与你能稍稍弥补对你的亏欠,能让你敞开心扉,重新振作…”君逸然说着说着哽咽起来,“那时的想法太简单了,反倒害了你,把你引上了一条不归路。孩子,你,你心中一定怨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吐露心声,说得这么诚恳丶这么动人,他都几乎被感动了呢。可是,太晚了,他的心已然被冻结,死火无法覆燃。
他低喃,“父王,如果时间能倒流,我宁愿从未来到这个世上。这样的话,于我,于您,于天下,都是幸事。”
对于父母而言,最大的讽刺和悲哀莫过于自己的亲生子女用血泪控诉他的出生本就是个错误,这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就像是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然后告诉你其实你根本不配为人父母,这实足羞也。
君逸然怔楞,神情迷惘,“沐烨…”
君沐烨长吁一口气,擡起头来,直视他的目光,带着看破红尘后的那种释然的笑,“父王,现在这玉玺物归原主了,要让您收拾这烂摊子,很抱歉。”
“您能让我和寄语妹妹单独说会话吗?”他把目光转向一直安安静静呆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女孩儿。
“好。”君逸然退出房间后帮他们关上了房门。
屋子里一时静静,静到只有他们二人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寄语妹妹。”到底还是男子率先开了口。
“大哥。”寄语嫣然一笑,“听到你这样称呼我,我很开心。”
君沐烨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你这些年跟着他,过得幸福吗?”
“很幸福。”她回答得沈着丶坚定。
“我就知道。”他的口气中带了几分讥嘲。
“你恨我吗?”他问。
女孩儿摇摇头,“不恨。”
“那你怪我吗?”他又问。
“我不想怪你。可我也不愿意见到师父愁眉不展的样子。”她如实回答。
“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一个没有感情或者说不相信感情的人如何做得了一个体恤仁爱的天下之主呢?我从一开始就带了些报覆社会的性质,妄图打造一个属于我的铁血帝国,我得不到的幸福,别人也休想得到。”他逐渐变得狠戾起来,但转瞬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可我也明白,在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面前,我是个异类,所以无法避免地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寄语沈默不语,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好像陷入了某种辽远的追忆之中。“没有人能体会我的处境。从小母后只把我当成争宠夺权的工具,父王也因为憎恶母后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好像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们的丝毫温情。十岁那年冬天,河面结了好厚的一层冰,我和君远洲在冰上嬉戏,可不知怎的,他脚下的冰突然碎裂开来,我惊慌失措地想要去拉他,然他还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中,差点儿因此丧命。事后,父王一口咬定是我要谋害弟弟,把我好一顿毒打,我心中委屈至极却又百口莫辩。从那以后,我就变得不爱说话,变得孤僻,变得冷漠,变得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真情了。”
寄语原来只觉得他心思深沈而不好相处,却从未试图站在他的角度去了解他曾经经历过些什么,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若让没经历过真情的人去懂感情,这是强人所难。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他垂目道,“直到我遇见了你,仿佛我黯淡的心间被注入了一道光,我感觉我的心脏重新恢覆了跳动。你的真实感染了我,我才发现生命原来也可以如此纷呈,人心原来也可以纯净得不被世俗所沾染分毫。我不禁再次燃起了对感情的渴望,所以那阵子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要接近你,以为你不会像别人一样敌视我。可是,事实是,你也视我同洪水猛兽般,躲着我避着我,所以,最后零星的火苗也被硬生生地掐灭了。感情,是我永远也得不到的奢侈品。”
他的话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尾音消逝在了寂静的时空当中,捕捉不到痕迹。
寄语落了泪,“对不起,大哥,我没考虑那么多…”
雪崩之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人类的悲欢大抵是相通的,她曾经也有过和君沐烨类似的遭遇和心境,所以能对他感同身受。可是相比之下她就要幸运得多,她遇到了拯救她的师父,把她从泥沼中拉了出来。
“你相信一个人会无条件地为另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倾注所有吗?”他突然问。
闻言,寄语的心中“咯噔”一下,这话问得一针见血丶直中要害。这也正是她这些年一直在问自己又一直在逃避回答的,她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生活下去,只要随心就好。如今这个疑问被明晃晃丶血淋淋地摆上了台面,逼迫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这太残忍了。
“会吧。”她答,就像君逸然对她。
“你回答得似乎底气不足。”君沐烨讥诮地说。
是啊,就算是对有血缘之亲的人也未必能做得到这般,更何况是对素昧平生的人呢?若是真会如此,他又凭什么呢?这世间当真会有如此单纯伟大又神圣的感情吗?
有所付出就要有所回报才对,这才是她熟知的在这世上生存的法则。
君逸然曾经跟她解释过,是缘分使然,现在想想这话会不会有点牵强呢?可他又能图她的什么呢?
“寄语,别再自我欺骗了,其实你的心里也是对此表示怀疑的是吗?”
是吗?是吗?是吗?这个声音不断地在她脑海中回响,响声越来越大,好像是要把她的梦幻世界给震碎似的。
她并非怀疑男人,她是在怀疑人性。
“你这么问,用意何在?”她想着想着便多了些怒气。
“不过是想让你早些认清现实,不想你一直被蒙在鼓里还不自知。”他淡淡。
比起不懂感情,被感情所欺骗来得要更可悲些。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寄语感到一股寒流迅速地蔓延全身,似是预感到有什么被尘封多年的真相要被揭开了,她怕自己知晓后会比君沐烨还要绝望。
“曾经宫里有一个和你长得相似的歌女,深得父王的恩宠。后来她出宫后嫁为了他人妇。”
短短几句话,她一切都明白了,这就是君逸然口中的“缘”。
寄语并未如君沐烨所预计的那般伤心欲绝,她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释怀地笑了。
他蹙眉,不解地问:“你难道不介意他只是把你当成影子和替身或是把你当成弥补当年缺憾的工具?”
女孩儿笑吟吟地答:“当年他或许如此想。但我可以完全确定,起码现在,他嘴上唤的是我的名字,他眼里映的是我的面庞,他心里宠爱着的人,也只是我,而非旁人。”
君沐烨:“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叶寄语:“用心感受到的。”
“用心感受…”他喃喃自语。
“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知道了其中的缘故,从此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他对我的好了,不会再疑神疑鬼了。否则,没有由头的莫名的爱太过沈重,我承受得太过辛苦。”
至于娘亲,和哥哥一样,都是把师父带到她身边来的使者,她都心怀着感恩。
“看来我是真的不懂人类的感情啊。”君沐烨自嘲地仰头大笑,“我这一生根本就是个笑话。”
寄语看着他,只觉得酸楚丶悲凉丶凄怆。
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他们的东西还没搬回王宫,所以目前还是暂回小院去住。君逸然和叶寄语往外走的时候,正值日薄西山,天边霞光万道,这在冬日是少有的景象。
突然,从旁边蹿出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手持一把利刃,刀刃上闪着寒光,直直地向寄语的胸口刺来!
“叶寄语,我要杀了你!”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此女来势汹汹,而君逸然眼疾手更快,一把扣住她拿刀的手腕,猛地反手一拧,只听一声腕骨碎裂之声,接着是一声惨叫,她被狠狠地摔了出去。
他们这才看清,该女子正是叶瑾言,半个时辰前被前太后赐了自尽。
“叶寄语,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大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目光怨毒。
“就凭你?”寄语居高临下地俯瞰她,奚落道。
叶寄语对叶瑾言并无半分同情,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师父,我们走吧。”女孩儿挽起了男人的手臂,二人并肩走向了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