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任重道远
此后一段日子里,君逸然的国事似乎都很繁忙。对内,一众官员表面上诚惶诚恐,其实人人心里都各有自己的小算盘。他们对权力的欲望使得朝廷上的权力角逐态势错综覆杂,他们对财富的渴望使得弥漫在社会上的尽是贪鄙丶淫僻之风。如何与之周旋丶保山河社稷的安稳,他当然要左右平衡丶进退趋避。对外,要时刻关注边疆战事,保粮草物资的充足,还要提防其他国家的趁虚而入,惟恐有失。内忧外患,君逸然这国王做得并不轻松。
叶寄语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烦扰他。每天晚上,君逸然快要忙完的时候,她总会把一碗熬好的粥或是煮好的面提前放到他房间的书桌上,顺手把他翻阅过的纸张书本摆放整齐,再悄悄地关上门回来。好在,现在有老苏伯在,君逸然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也有一个推心置腹的人可以商量。老苏伯闻多识广,总能帮他分析利弊,给他提供很多良策。
话说老苏伯进宫后倒也还是闲不住,除了给寄语辅导功课外,还做一些他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不过更多的时间他还是跑出宫去给百姓们瞧病,君逸然派了专门的随从和马车负责接送他。老苏伯给人瞧病会象征性地收取诊费,过后再把这些钱以国家的名义用来接济穷苦百姓。
有一次,寄语不解地问,既然这些这些钱您最后还是要还之于百姓,那为什么不直接不要呢?老苏伯笑着给她讲了子贡的故事。
鲁国当时有一条法令,如果鲁国人在异国看到自己的同胞被卖为奴隶,只要肯出钱把人赎回,回到鲁国后,会得到国家给予的奖励。子贡因为经常在外地经商,也常常出钱将一些鲁国人赎回。而他因为并不缺钱,所以往往拒绝赏赐,主动承担下所有的费用,他还表示要为国家分担更多赎人的费用。子贡这种乐善好施丶为国分忧的举动却遭到了孔子的批评。孔子说,这表面上是在做好事,但其实不然。如此做会拔高大家对“义”的要求,有你的标杆在,大家赎人后再去找国家要钱,不但不能得到称赞,还会被大家嘲笑。这样的话,人人不再去救人,这条法令也失去了意义。
“所以,如果我不收取任何报酬的话,于百姓而言,他们无法做到心安理得地来再来找我瞧病,会心怀亏欠感而无法得到填补;于其他医者而言,他们也会因本是正常地收取诊费而过意不去丶受人谴责。因此,这只是虚假的善举,实则贻害无穷。”
“原来事事都蕴藏着大学问大智慧啊…”寄语受教了。
在老苏伯的指点下,寄语的法术学习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得到了突飞猛进。老伯伯不但引领她理清了各科目的脉络丶打通了科目之间的壁垒丶各个重点难点知识逐个击破,还传授与她学科的研究思维丶研究方法,让她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在商业证书的备考上,寄语亦毫不松懈,尽管这些内容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了。这个考试,她势在必过,唯有如此她才能摆脱现在这任人□□的境况。
幸而每天还有毛毛的伴随,为照看它忙忙碌碌着,还有佩雯说说笑笑着,日子也不寂寞。寄语已经习惯在王宫中的生活了。偶尔君远洲会给她送来一些宫外的小吃,还有棉花糖,这是王宫中所没有的。在他的身上,寄语感觉到了几分和哥哥的相像。哥哥有时会着人捎书信给她,告诉她自己在外一切安好,让她放心。几次在楼道里跟君沐烨碰到,他也会对她嘘寒问暖,可是寄语总觉得他的性情怪怪的,有些令人不舒服。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就到商务考试的日子了。考试地点在宫外,君逸然本来差了程成送她,被寄语谢绝了。难得出宫溜达,散散步也挺好,顺便也散散心。
今年的考试一反往常,题量大增,难度暴涨,考试结束后考生们叫苦不叠。但对于寄语来说,依然应对地轻松自如,即便有一两道题没有做完,可她做了的应该都是全对的。
出考场,装东西,拎起包,随着人潮往外涌动。寄语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按照她的实力是不该对结果有什么忧虑的,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受到的挫败和打击实在是太多了,她已经深深地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中。她不敢对未来做出某种期待,就好像是任何神的恩惠都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人们在即将到达人生的转折点时总是会既兴奋又害怕。
“寄语妹妹~”快出大门口时君远洲隔着老远向她招手。
“咦?二哥?你怎么来啦?”寄语从思绪中回过神。
“我从学校出来,知道你在这里考试,就顺便过来等你,咱们一起回去吧。”
“好啊。”
寄语平日里跟君远洲一来二往的已经很熟悉了。她并不排斥他对自己天然的热情,也仅至于兄妹之间的热情。跟他相处寄语是放松的丶自在的,寄语也真心把他当作哥哥看待。
二人途径皇家学院时,君远洲问她,“要不要带你进去转转?”
寄语摇了摇头,她希望她第一次进入这所学校时是以学生的身份。
君远洲也不强求。
“想什么呢?怎么也不说话?”寄语发现君远洲很难得地沈默了好一会儿。
“嘿嘿。”君远洲又如往常一般笑起来,是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
“我在想,我很羡慕你和我父王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就是一种很自然丶很纯净的关系。两个人的相处并非是出于某种世俗的或是什么功利性的目的,仅仅是因为对彼此的感情,而不指望从这份感情中获得什么…我不知道我的表达是否准确,也只是从我个人的视角感知的,父王真的很爱护你。”
“他对你们不好吗?”
“也好。可是我们不只是父子的关系,更是君臣的关系。因此我对他总会感到一些疏远和隔膜,在他面前要时刻想着守好一个王子应有的本分,不像你,可以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他。”
君远洲的话让寄语若有所思,是这样吗,可为什么她也常常会感到他是高高在上的丶可望而不可及的呢?
“那…王后一定对你很好吧?”寄语试图宽解他。
“王后?她提防我还来不及呢…”君远洲苦笑。
“为什么呢?她不是你的娘亲吗?”
君远洲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娘亲。听宫人们说,我娘亲在怀我八个月的时候,不知是何原因中了毒。在她生命垂危之际,通过剖腹的方法生下了我,我一出生她就去世了。”君远洲的表情越来越黯淡,“现在王后和大哥把我当作她们夺得王储之位路上最大的威胁,对我充满了敌意。其实要不是从小父王把我保护得好,可能我早就没了。”
寄语才知道,原来君远洲跟她有着一些相似的经历,不觉多了一些对他的感同身受。
“这些话我原来都不知道该跟谁诉说,现在好啦,有了你这个妹妹,我也不是那么孤单了。”君远洲又恢覆了平常的神态。
“你往后若是再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呀,我愿意做你的听众。”寄语一贯不太会安慰人。
“嗯呐。”
蕓蕓众生各有各的苦。幸好现在她有师父,寄语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人。
回到宫中,寄语突发奇想,想去看看君逸然在干什么。
君逸然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她悄悄趴在门边上伸头往里张望。君逸然此时站在书架前好像在寻找什么书,馀光瞥见了正小心翼翼探头试图不让自己发现她的小家夥,自然飘散着的秀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偏向一侧,一双大眼睛在顾盼之间闪着灵动的光,整个人显得分外狡黠可爱。
“回来了?”君逸然继续盯着书架上的书,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还是被发现了…叶寄语怏怏地站出来,“师父好。”垂着头。
“吃过饭了吗?”君逸然问。
“还没…”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为什么不吃饭?”君逸然依旧装作若无其事。
“没胃口…”她确实没胃口,天气热再加上考试累的,还有…生气。
君逸然总算是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放到了桌上,然后坐下,摆了摆手让寄语过来。
寄语撅着嘴走过去,不看他。
“让我猜猜,小丫头为什么没胃口?是不是闹脾气闹的?”这话活像对三岁小孩说的。
“哼。”寄语偏头,不答。
“那好吧。”君逸然做惋惜状,“你没胃口那我就自己去吃了,今天餐厅有冰镇杏仁露和油炸冰淇凌,某小孩儿都吃不到喽。”说着便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哼。”想用好吃的俘虏她,没门!寄语继续不理他。
他们二人就像是在比赛谁的年纪更小一些。
“好啦,去吃饭啦,不吃饭晚上胃口该难受了。”君逸然首先败下阵。
“你都不问我考得怎么样!”寄语终于委屈巴巴地爆发出来。
“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个啊。这还用问吗,以我们家丫头的能力对付这种小考试还不是绰绰有馀。”君逸然说着用大手狠狠地揉了一把寄语的头发。
他对她,永远都保持着无条件的信任。
考试成绩下来了,叶寄语不出意外的高分通过了考试。谁能想,如此成绩的考生竟然会在出成绩的前几天日夜祈祷,这个本是对她的水平做出公允度量的分数竟会让她欣喜若狂。若是搁在五年前,她会一笑置之。可五年的时间,早已沧海桑田。这是从她升入高级班后的几度春秋以来,第一次取得像样的成就,既是对她自身能力的重新认证,也是对别人口中的废物称谓的有力反驳。寄语终于找回了一点点自信,她怎能不激动!
整整一天,寄语都处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下。这种感觉,可能并不完全恰当,但是确实很像一个死囚已经视死如归地走上刑场却在屠刀落下的前一秒被赦免时的心情。
叶寄语她很清楚这种状态不对,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绝非仅限于此,她很清楚她仍然任重而道远。冷静丶稳重丶踏实丶不要浮躁,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
“叶姑娘,陛下让我转交给你一本书!”程成似是方从君逸然处过来。
一本《孙子兵法》。寄语想起这正是那天君逸然从书架上拿下来的那本书。
她又没要去打仗,为何给她看这个?
她随意地翻了翻,发现其中的一页被折了个角。寄语把目光定格在这一页上,其中有一道用铅笔勾画过的句子:
“顺,不妄喜;逆,不惶馁;安,不奢逸;危,不惊惧;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寄语合上书本笑了。这世间,知她者,惟师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