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尾巴狼◎
纪明纱在漆黑的隧道里一直走。
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很快向她袭来。
脚下逐渐变得没有实感, 轻飘飘的，好像踩棉花一样。
她不知道自己在前进还是在后退，躯体的概念在逐渐丧失, 她宛如一条悬停在海里面的鱼。
空间在不断变形, 时而挤压头颅，好似回到了胎儿时期, 艰难地在产道里滑行；时而拉扯出无限远的距离，她是捧着过时地图茫茫然寻找的旅人，却不知早在她出生以前, 目的地就消失在时间隧道里。
你一定要回去吗？非回去不可吗？
在虚无之中, 这般虚无问题也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
她的回答也只有一个。
嗯。
渐渐地，随着这答案一成不变地重覆，那些困扰人的问题不再出现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暗中, 出现了一些光斑。
白，黑, 红，黄, 绿……再然后，是她本不应该看见的颜色。
人类的视锥细胞不可能接收到那种讯号，那像是通过某种昆虫的覆眼偷窥到的, 色彩斑斓到让人恶心。
再然后, 昆虫变成了两栖动物, 变成爬行动物，又变成哺乳动物……
终于, 粉蓝色的光芒从高空撒下, 宛如神落下的一片黄金雨。
她听见有人在对她说, 欢迎回到嘉年华。
*
“这副本真是，我服了。过得纯属侥幸，但凡我运气差一点点，我人都出不来了。”
“那确实。这么一对比，热身赛的那个修图，真能算是躺着就能过的简单级别了。”
“但这才第一个副本，后头要怎么办……”
“说到修图……听说啊——只是听说！听说，印巧晴已经死掉了。”
“这你都知道？”
“对，我同副本的人说的，说是跟她绑了契约。现在契约中断了，那只能说明她死了……”
她从人潮中穿过，听着这些恍若隔世的细细碎碎的声音，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印巧晴技能是“鸭子笼”。
她死后，下一个副本，就冒出了入侵副本的鸭子……
这会是单纯的巧合吗？
纪明纱没有继续想下去。
因为，她看见了……
他。
*
说不好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甚至，此时的纪明纱还有种恍然大悟感。
他的情报来源如此丰富，自然和他在集合点紧锣密鼓的行动是分不开的。
因此，他正在被簇拥着，置身于人群的中心。
非常之显眼。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连“剪影”都能伪装起来，因此，“那时候”他明明就在她附近，她却浑然不觉——她的视线甚至还好几次从这个烂人身上扫了过去。
但在他稍稍一侧头，似有望过来的迹象时，她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眼前闪过血迹斑斑的画面，寒颤感无端降临。
她见过他毫无生气倒在地上的画面，那冰冷的样子几乎不像是他了。
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成功遗忘了“他死了”这件事。
而现在，那段记忆再度覆苏。
在后退第二步以前，她克制住了。
紧接着，少女的心口涌上一股怒意。
她有什么好退的？
*
她想，自己的气来得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他骗她，她不高兴；他不骗她，当真死给她看，她也不高兴；他活着，她不高兴；他死了，她还是不高兴。
明明回来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
但“不知道”不是发火的理由，再加上，她这次来，是要跟烂人谈条件的。
很显然，现在嘉年华的时间已经不正常了，倒带到了第一次副本结束的时候，全场兴许只有她是保有记忆的那个例外——因此，她楞是把那股无名怒火给憋了回去。
她得按“策略”来。
*
在隧道里走的时候，她一直在想，见面以后，该以什么样的状态面对他。
最终她决定，得像个成熟的大人：要云淡风轻，要心平气和，假装好像无事发生。
微微擡起头，再高贵冷艳的说个“嗨”——撑死给他这点反应。
她不想让对方觉得，仿佛她很容易受到他的影响。
她将那股怒意压制了回去，刻意学了他那个漫不经心的样子，视线一扫而过，和他对视了两秒，确定他看见以后，又移到了别处。
还是好火大。
为什么要在怪诞世界里说“那些话”？
喜欢丶爱慕丶请看我……
还有那句——
“未来的妻子”！
这种话丶原来是……随随便便一个高兴，就可以掏出来敷衍人的吗？
纪明纱很计较，但她没太明白这种郁气感是从何而来，姑且将之归咎她看烂人不爽，因此他说什么她都不爽——但还是好不爽。
要不，在成为心平气和的成熟大人以前，她先大喊一声“你这死骗子在这里啊？”，或是“你居然卖我假情报，还钱”——
嗯？
她突然意识到，在自己走神的这短短几秒钟里，她的耳边出现了细碎连绵的讨论声。
“这太可爱了吧……”
“快看快看……”
“嘉年华里竟然还有别的物种在闯关吗？”
少女的身边聚起了一群人。
他们交头接耳，对她评头论足。说了几句后，有人竟然蠢蠢欲动地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摸摸她。
……嗯？
嗯嗯嗯？
纪明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剪影……怎么是一只柯尔鸭？
等下，这……！
*
可想而知，这有多轰动。
“啊啊啊啊！可爱小鸭子！”
“小鸭子就是要被妈妈吃掉的！！”
“柯尔鸭让我亲亲！”
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副本，场内的人本就处于神经紧绷的不安状态。
人心惶惶之时，居然凭空出现了一只如此可爱的小鸭子……
不管之前在聊什么话题，这一刻，都没有人继续谈论了。
大家的重心，都变成了——
柯尔鸭在哪里？让我也摸摸！
连纪明纱都没想到，回来后，“万人包围”的待遇竟是有增无减。
——甚至，相较之下，烂人的只围不看，都称得上是“客气”和“克制”了。
纪明纱：……救命！
*
哪怕少女冷着脸往旁边挪也没用。
就算她摆着一张臭脸，大家也就会说，哇，好冷酷的小鸭子！可爱死了，我摸！我摸！我大摸特摸！
场面变得有些失控。
纪明纱见势不妙，立刻发动了鸭子的种族天赋——
辗！转！腾！挪！
但是，在“敌方”绝对的人数优势下，她仍然被汪洋的人海包围了。
“啊啊啊啊，鸭鸭来我这边了！”
“小鸭子为什么不来我这边？快过来快过来！”
“你们就不怕这是什么陷阱吗，一个个上赶着自投罗网……我的天，可爱鸭鸭！陷阱我来了！”
纪明纱：……
本来还觉得那人的方向比较安全，听到这句话，她果断来了个急刹车，扭头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了。
这要怎么办？
相比于此刻她引发的骚乱，纪明纱更担心另一个问题……
这种鸭子的形态会持续多久？馀生她不会要一直保持这个形象吧？
……等下。
剪影改变？
少女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虞——灼——！
她不要云淡风轻了，她现在就要打死他！
往左看——是人。
往右看——还是人。
人啊，你好多的人……但那烂人呢？
她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眼睛——猫耳朵的麦克风，粉色的双马尾，是尤兰双。
此时，尤兰双的双手一张一合，满脸笑容地向她扑了过来：“鸭鸭，我的乖乖鸭！快来姨姨的怀里……”
一只手突然从后方伸了过来，悄无声息地横在了她的腰上。
*
只一眨眼的功夫，尤兰双就眼睁睁看着，那只可爱的柯尔鸭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
他怀中牢牢抱着的，分明是个娇小纤细的少女。
骨节分明的手指护着少女的额头，使得她稍稍侧过头，往他的怀里靠拢了些，指尖从她的高马尾处顺势一勾。
失去了发圈的束缚，如瀑般的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令人只能看见青年指后露出小半截白玉般精巧的耳垂。
像是注意到了尤兰双的视线，他歉意地对她笑了笑，却是将少女拥得更紧了一些。
一方面，是挡住其他人探究的目光，另一方面，更是在无声而高调地宣告他的保护权。
专属的丶独一无二的。
——是我的。
下一秒，他们的脚下闪烁起了光亮。
那原本是白色的，但很快，颜色化为越来越浓郁的粉色。
哗啦——
地砖上的内测员们，集体沈落了下去。
*
“烂人……！”
细碎的泡泡从嘴里冒出，往上方悠悠地飘去。
周围密封着类似于海水的透明液体，连衣服都轻飘飘得好像要跳起舞来。
反覆咀嚼的开场白被这些突发情况撕扯成稀巴烂，她的第一反应是过河拆桥，气恼道：“放开我！”
但是，她近乎呵斥的命令后，得到的是他柔软到近似哀求的拒绝：“我不想。”
和那弱势到极点的可怜声音相反，按在她腰上的手在一点点压紧，带着显而易见的细颤。
她一阵狐疑。
这烂人也会害怕吗？
她想去看一下他此刻的神态，但是，他像是发现了她的意图，抢先一步靠了过来，将头埋在她的耳侧。
鼻尖似有若无地擦着她的颈下和过分敏感的耳垂，他可怜巴巴道：“纱纱，好痛哦。”
伴随着这句话，鸭妈的话不期然地闯进少女的脑海。
——「等数据回流……那些情感反馈，就会同步到他身上……」
——「而且，是同一时刻，一起发作。」
她在怪诞世界里杀过他。
……不止一次。
想到这里，少女反手想打的动作陡然一顿。
“我……”
在“对不起”从嘴里冒出前，她紧急闭上了嘴。
她为什么要道歉？
她有什么好道歉的？
但这么一瞬间的动摇，却像是被对方精准捕捉到了似的。
全身被进一步禁锢住了。
比青年指尖的温度更加灼热的，是落在少女纤长脖颈处的紊乱呼吸。湿热的气流被海水冲刷成冰凉，落在耳畔，激起身体无缘由的轻颤。
她竭力想让自己“正常”起来：“你还记得……多少？”
“基本都记得吧。”这显然并不是他的重点，但大概是知道这个问题对纪明纱来说很重要，他分心答道，“纱纱每一次对我开枪的样子，我也都记得。”
这就是说……
连第二个副本里的事，他也都知道了？
“纱纱最后杀掉我了呢，好棒，我家纱纱最聪明了。”他分明是在夸赞，但落在耳中，反倒更像恋人间最为亲密的絮语，“都没给我装死的机会，纱纱补了好多枪，真了不起。”
提及这件事，少女的神情倏地一变，明显变得不自在了一些。
“……你想怎么样？”
纪明纱想做出强硬的姿态，但具体效果怎么样，她不知道。
他像是攻击性极高丶却还在强忍克制着空前高涨食欲的狼，他的焦躁和急迫，完整地传递给被他的气息包裹的纪明纱身上。
狼舔了舔唇，一边藏起大尾巴，一边发出了世界上最纯真最无害的可怜声音——
“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