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篮球哥竟是我表哥?◎
直到坐上警车了, 鸭妈似乎还在耿耿于怀。
围绕着这件事,她开始喋喋不休:“等上大学的时候,学校会给你们发新的电话卡的。”
纪明纱:“嗯。”
“其他人都是首都的卡, 你一个人用馥海的号码, 他们会觉得你融不进集体的。”
“嗯。”
“丢了的就别再惦记了。”
“嗯。”
“手机也是,妈妈会再给你买一个的。”
“嗯。”
如此一来, 她像是终于满意了。
温暖的鸭蹼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鸭妈的声音听着恳切又真诚,充满了爱意:“纱纱, 妈妈是为了你好。”
纪明纱点头。
记忆中的母亲, 会说出类似于“为你好”这种话吗?
纪明纱觉得不会。
但她失踪了一个星期,母亲因此性情大变,这也并非什么不可理解之事。
对方的担忧和患得患失溢于言表,她甚至想跟着女儿一起进心理诊疗室——被警方拦下来了。
鸭妈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开始大哭大闹。
但最终,她冷静了下来, 并告诉纪明纱,说她就在门外, 只要女儿喊一声,她就会立刻冲进来,把纪明纱带走。
纪明纱:“嗯。”
*
诊断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医生向刘警员说明情况:“她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妄想症, 以及精神分裂——在她的视角, 这个世界可能不太一样。”
刘警员疑惑道:“这个‘不太一样’, 是什么意思?”
对方欲言又止:“就是……比如说有些病人,可能会觉得自己深陷于一个巨大的阴谋中, 会觉得有外星人打扮成人类的样子, 最终目的是要入侵地球, 或者觉得周围的人都是鸭子变的……”
“你说她觉得我们是鸭子?”刘警员看了一眼墙壁,透过玻璃,能看到安静坐在椅子上的纪明纱,“她看着挺正常的啊?”
小姑娘文文静静的,看着比她的妈要靠谱得多。
“我院的病人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也挺正常的。”
刘警员:“……好的。所以说,她接下来的话,不能全信是吧?”
“我的建议是可以保留性听取。她的话可能有真实的部分,但她说出来时,会经过一定的艺术加工。比方说,她可能会说有外星人抓走了她——但真实情况可能是,她遭人绑架了。”
刘警员点点头,举一反三:“所以……如果她说,她在类似于爱丽丝漫游仙境之类的地方冒险,真实情况可能是:她被绑架后,通过汽车的窗户,沿途一路看到了各种风景。”
“是的。为了缓解被绑架的恐惧,她身体的防御机制会自动开启,大脑会帮她补足进入仙境丶在仙境闯关等种种细节。这样一来,她就能从‘被绑’的被动状态挣脱出来,为自己赢得虚假的‘自主活动’的主动权。”
医生轻叹一声:“因为一周的时间很漫长,她又长时间处于极度恐惧之中,大概率会反覆咀嚼这套说辞,直到可以自圆其说——她会坚信,事实就是这样。”
她顿了顿,又道:“但在一些非常关键的地方,比如,她是如何离开家的,又是如何进入‘仙境’的,她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那大概率会用‘我不记得了丶我不清楚’来蒙混过关,或者认定为是仙境的力量在作祟。”
“这样啊。”
*
纪明纱坐在椅子上,宛如在放空。
细细碎碎的谈话声,从不知哪个角落里钻出来——
“如果你要跟她谈话,整个过程中,尽量不要反驳她。”
是医生的声音。
兴许是房间的隔音效果并没有那么好,她实际上能听见那两个人的谈话内容。
她想起刚才,医生一直在对她说,“我相信你”,“确实是这样”。
偶尔,对方也会表现出疑惑,但因着提出了这点疑惑,反而给诉说人提供了更强烈的满足感——倘若对方一直保持微笑并全盘认同下来,那反倒教人恼火,仿佛自己说的话全部被当成了疯人的胡话。
不得不说,医生的专业素养很好。
“她相信我了”——哪怕是纪明纱,都差一点要生出这种错觉了。
然而,对方一出门,就对警察说,那小姑娘可能有妄想症和精神分裂。
刘警员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什么意思,‘不要反驳她’?”
在经历了墙壁和玻璃的阻隔后,那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医生道:“有些妄想症患者,会同时伴生有强烈的被害妄想,认为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我能感觉到,纪明纱就属于这种情况,尽管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不信任我,尽管我确实很想为她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但她表现得很抵触。”
“什么?被害妄想?‘她’吗?”
“是的。她好像以为,亲属要杀死她,路人在监视她,镜子里有妖怪,随时会出来抓她,把她拉回‘仙境’里头。患者无法分清现实和幻想,刘警官,如果你贸然反驳,比如说,‘这不可能,现实里不会有这种事’,这类说辞很容易让她情绪激动,没准会有一些过激行为……”
刘警员:“……行,知道了。”
门被推开了。
纪明纱擡起头。
*
刘警员的脸上看不出异样,但纪明纱很快把头低下去了——他的鼻梁两边伴生着簇状的鸭子羽毛,和血肉融为一体,看着略显可怖。
他拉开椅子,边问道:“昨天回家了,睡得还好吗?”
她礼貌道:“挺好的。”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是为了确认妄想症患者有没有攻击性,还是随口的闲扯?
纪明纱分辨不出来。
如果是“那谁”在的话,大概能很轻松分辨出对方真正的意图吧。
……说起来,医生问她,若是在极度无助的情况下,她会不会希望有一个比她强大得多的形象,突然凭空出现在她的面前,并在逆境中,无条件地帮助她丶维护她。
兴许是她多心了,但纪明纱总觉得,那是医生在暗示她,她可能有多重人格——关于“那谁”的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她亲手杀死的,实际上是她自己。
纪明纱不知道。在跟医生谈话过后,她其实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
如果这个思路再往下挖一挖,医生本身,是不是也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需要一个人来开导自己,告诉自己:她没做什么坏事——如此一来,她就可以获得安宁了。
再往下想,这一整个世界,也许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刘警员道:“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是不是也是她幻想出来的?
纪明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里道:“开始吧。”
*
这小姑娘……真的如她所说,昨晚“睡得挺好”吗?
面对她眼睛下头挂着的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刘警员在憋不住笑和专业素养之间,费劲地选择了后者。
“名字?”
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反倒问道:“像我一样的例子,很多吗?我是说,‘失踪’的……人。”
她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含糊。
联想到医生说,小姑娘似乎觉得周围的人都是一群鸭子,刘警员猜测,她可能在忖度,要不要把“失踪的人”替换成“失踪的鸭”。
他想,这小姑娘的妄想症着实是太严重了,幸好,她的常识似乎还在。
长着翅膀丶身带羽毛——当然是人啊。
鸭子,那是直立行走丶浑身光溜的两脚兽,得算进猿的近亲里去呢。
*
面对她的提问,刘警员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纪明纱“哦”了一声,垂下头。
他重覆道:“名字?”
纪明纱没擡头。
在被他拒绝后,她就低着头,像一个刻板印象的自闭儿童一样,自顾自地抠手手。
刘警员提高了声音:“我问你名字呢!”
……她不理人。
倒是老张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那么凶干嘛?”
刘警员:……
得,他还什么都还没做呢,先吃警告了。
*
因着还年轻,他的经验不算特别丰富。凶是够凶了,但连他自己都觉得,他凶得着实有些色厉内荏。
主要是……对着这么一小只柔弱可怜丶可可爱爱的柯尔鸭——“柯尔鸭是人而不是鸭子”属于基本常识,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谁忍心把审讯的那一套拿出来呢?
就算他狠得下心,出了这个门,有的是狠不下心的同事来谴责他。
小姑娘昨天就在警局里坐了半个小时,期间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溜达过来,真正让他感受了一把什么叫做“极致的可爱确实能当饭吃”。
手上没要紧任务的女警,大半都来过了,不断给人塞这塞那,嘘寒问暖。
小宝贝,大漂亮,可爱兔兔——称呼楞是没有重样的。
小饼干吃不吃?牛奶喝不喝?要不要姐姐给你点奶茶?喜不喜欢巧克力?
他的办公室从来没有这么众星拱月过,但他本人则被全然无视了,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给小妹妹投食,生怕迟了就轮不上自己了。
虽然他很理解——
多可爱的柯尔鸭!
*
“……我们可以稍微透露一些情况。”
最终,对面妥协了,拿出了几张照片。
纪明纱觉得很古怪。
对方虽然显得很凶悍,但纪明纱能感觉到,实际上他是保有馀地了——因着某些原因,他有些束手束脚。
是怕“疑似精神病患者的证人”发病,惹祸上身吗?
纪明纱接受了这个理由。
毕竟,总不可能是因为她可爱,所以不忍心吓她吧?
她早就过了那个“只要蹦蹦跳跳就能被夸奖”的年纪了。
……说起来,她怎么这么淡定?
这可是警察啊。
啊。
想起来了,在“嘉年华”里,她被“那谁”吓了不知道多少次了——都是丰富的经验。
跟“那谁”一比,谁都显得跟春风一样温柔。
有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他手里。
……这么一想,“那谁”没事就吓唬她,但要说实打实地动手,还真的一次都没有过。
纪明纱突然打了个激灵。
……怎么?她这是在干嘛?
现在想这种事,她是打算要给他办个追悼会,再挤出两滴鳄鱼泪吗?
感谢他和弄死他,并不冲突——纪明纱理智地想。
她绝不后悔,也绝不会想要时间再倒流一次。
*
被处理过的照片推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其中一具失踪者的遗体,死于一场海难,这是我们在下游15公里外的浅滩找到的。”刘警员道,“可能画面会容易让人不舒服,你难受就说出来,我们就不看了。”
……那种古怪感又来了。
他人未免也太好了,居然还特意提醒她“难受就说出来”——很少享受这种待遇的纪明纱感觉有些震惊。
她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感动,而是下意识觉得排斥起来。
无他,因着生活中的惯性冷脸,她很少被人无缘无故地如此关怀,一时间竟生出些难以适从的怪异感。
不过,纪明纱隐约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在作祟。
她莫名……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虽然那味道并不强烈,像是沾染在耳后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水味,稍不注意,就会忽略过去,将它当成是“原物”的一部分。
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刘警员将手松开了。
*
她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那具泡得浮肿的尸体,是曹宝山。
体型丶衣服,都跟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曹宝山的头,即使是打了密集的马赛克,她依然能看出,那是鸭子的头。
“你认识?”
刘警员的观察很仔细,见她神色有异,立刻发问道。
“不认识。”
她本就脸盲症,对着鸭子,那就更认不出来了。
认不出来,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刘警员推出另一张照片:“这是一起遇难的,另一个失踪的……”
看着那身眼熟的篮球服,纪明纱试图回忆起那个篮球哥的名字——
失败了。
完了,他叫什么来着?
“这是你的表哥彭子隆。”
哦,对,他叫彭子隆。
……啊?
纪明纱的头擡起来了。
表丶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