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柯尔鸭纱纱◎
十分钟后, 警车风驰电掣地赶来了。
在女性热心的解说下,警察得知纪明纱是从废弃的隧道口里走出来的,眼睛立刻一亮。
他的手机举了起来, 对着她“咔嚓”就是一下。
纪明纱下意识想避开镜头, 但无果。
他将少女躲闪不及的照片发送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传给了谁。
纪明纱有心想知道照片里的她是个什么样子, 可惜,未等她找到索要手机的合适借口,对方先把手机收了起来, 转而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得不再次重覆道:“纪明纱。”
“具体是哪三个字?身份证号码多少?爸爸是谁?叫什么名字?哪里上班?妈妈呢?自己家住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 如连珠炮一般向她袭来。
纪明纱迟疑了。
*
这个世界透出些不妙的味道,她想。
他的语气森然,神情凝重,仿佛只要她答不上来, 接下来将会是无尽严苛的惩罚在等着她。
幸好,就在这时, 那名女性插话道:“我们需要陪她一起去派出所吗?”
警察道:“不用了,不过你电话号码留一下吧。”
女性接过纸笔。
纪明纱的视线, 落在女性那灵活自如的鸭蹼上。
那绝不是人类的手:更细长的指关节,弯曲弧度更大的手掌,手指之间还有一层薄薄的粘连皮肉……
这是她“熟悉”的世界吗?
还是说, 因着在嘉年华里流浪了太久, 她已经忘记了“正常”是何物?
不, 也许这位女士是残疾人呢?
但即便能用这个借口蒙混过去,那……警察脸上的那一簇一簇的羽毛, 又算是什么?
*
女性离开了, 车里只剩下她和那名警察。
“需要想那么久吗?”
他脸上的羽毛, 随着铿锵有力的话语,一颤一颤地翻飞。
纪明纱的沈默显然是让他生疑了,他呵斥道:“小同学?自己爸妈的名字都不记得吗?”
“呃丶啊?是在跟我说话吗?”她一脸懵懂地看他。
……如果“回档”还能用就好了。万一父母的名字不对,她还可以重来,再想别的办法蒙混过去。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发动了一下技能。
{回档}
……出人意料。
技能还在。
*
“啊?这里还有其他人吗,当然是在跟你说了!”
警察的耐心看着不太好,又或许,是太多人跟她一样,喜欢用装傻来逃避问题——他只能显得更疾言厉色一些。
纪明纱赶紧道歉,借此拖延时间。
……“回档”,没有起作用。
也就是说,她确实是逃离了“嘉年华”的影响范围,伴生的技能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却没有了任何实际的作用。
这本该是高兴的事,但仔细一想,却是生出些如芒刺背的感觉。
这仿佛一根扎在她骨髓里的风筝线,无论她跑到哪里,身后都紧随着“嘉年华”的阴影。
但是……她真的“逃”出来了吗?
面对警察慢慢皱起来的眉头,少女唯唯诺诺地低下头,视线快速地扫了过去。
对方的腰间悬挂着防暴的橡胶短棍,以她现在的手速……大概是能摸走的。
车门处于半关的状态,没有上锁。
理论上有“夺路而逃”的可能,但风险极大——在从漫长到几乎要让人崩溃的隧道里走出后,她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一旦失败,靠着“我不懂事”外加“哈哈”的干笑,能给蒙混过去吗?
她的瞳仁在车门和短棍之间不住地移动,反覆衡量着后果。
正当这时,前排传来了另一位警察的声音——
“小刘,那么凶干嘛啦?”
*
他坐在司机位置上,年纪看着要更大一些。
他用更温和的语气道:“刘叔叔不是故意想凶你的,他是怕你脑子受损了。”
脑子……受损?
被这么一说,纪明纱恍然想起来——
她是怎么进入“嘉年华”的,这一段的记忆,她是完全丧失的。
“你是近期的第三个了。”老警员道,“一个星期以前,你爸爸妈妈报案的时候,说你是在家失踪的。我们事后找遍了监控,确实呢,也没看到你出去的画面。”
他停了会儿,又道:“最近陆陆续续有失踪的人员,情况跟你很相似,都是在一个死胡同里突然消失了。有些还在下落不明,有些只找到了尸体,有些人是回来了,但精神不正常了,他们家里刚把人送去精神病院调养……”
所以,他们的破案压力很大。
刚好,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她这样一个看着神智还算清醒的大活人,送上门了。
纪明纱理解了。
大概是被老前辈提点了,刘警员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努力让凶悍的神色缓和下来,用极其刻意的安抚语气问道:“这一周你都去哪里了,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跟我们讲讲?”
纪明纱眨了眨眼睛。
叮——
刘警员的手机发出了一声提示音。
“老张,小孩妈妈回覆了。”他道,“她说,照片看过了,确定是她的女儿。”
见小姑娘脸上带着惧意,老张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遂道:“小刘,去把车门关好,先带人回局里。”
*
纪明纱在公安局里吃吃喝喝了半个小时——是小饼干丶盒装常温奶和一碗泡面,她用叉子搅了搅,没看到里头有小石子——他们说的“母亲”,终于匆匆踏进了玻璃门内。
“纱纱!纱纱,妈妈来晚了,对不起……”
纪明纱立刻搁下了小叉子,霍然起身。
在这一瞬间,她心头的疑惑,全部烟消云散。
没有人会把朝夕相处的亲人给认错的,这是……妈妈的声音!
是妈妈来接她了!
“妈——”
一转身,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眼眶中的水汽还弥漫着,却是泫然欲坠着,并未真正落出眼眶。
即便是泪眼朦胧的状态,她也能看出来:那对着她张开双臂丶飞奔而来的,是打扮和母亲极为相似的——
一只鸭子。
*
片刻后,在情绪极为激烈的母亲的要求下,她被带回家里了。
临走前,她被告知,明天会有人带她去做心理评估,会根据她的精神状态决定后续谈话的时长,希望她能配合警方,积极提供线索——话还没说完,鸭妈就粗暴地打断了对方,把纪明纱给拽走了。
坐上车以后,纪明纱一直在看沿途的风景。
一切都那么熟悉,宽阔的马路,闪烁的红绿灯,盎然的绿化。
如果不是间或看到几只突入视野的鸭子路人,她几乎要觉得,她就是回家了。
车子驶入小区,电梯又不紧不慢地将她拉扯到17楼。
门开了。
里头的布局,她极其熟悉。
温馨的布艺沙发,电视机的遥控器随意地扔在水晶茶几上,她常用的玻璃水杯放在遥控器边,里头剩着小半盏水。
她还记得,自己就是斜躺在这张沙发上,看了那本“原着”。
这是她的家。
这确实是她的家。
“纱纱,都怪妈妈,妈妈没照顾好你。”
围上了围裙的鸭子,对着她声泪俱下。
纪明纱觉得这画面很怪异。
但在对方抱住她丶听见属于“母亲”的温柔和缓的声音,感受到对方颤音后遮掩不住的欣喜与歉疚时,她还是哭了。
纪明纱觉得自己有些分裂。
在这个和家人抱头痛哭的时刻,听着耳边不断的“宝贝,不用再害怕了,妈妈在”,她哭泣不止,泪如雨下,一度哽咽到无法呼吸。
对母亲的爱丶劫后馀生的庆幸,尽数在心头涌现。
但在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格外冷漠的她,在评头论足地怀疑着眼前的一切——
“母亲”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
警察不是都说了,她是在家里失踪的吗,谁能想到,一个大活人会在家里无影无踪?
苛责任何人都无意义,那么,对方为什么要说“妈妈没照顾好你”呢?
纪明纱觉得自己逐渐陷入了阴谋论之中,事实上母亲可能只是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怎么能这样怀疑自己的母亲?
尤其是……对方刚为她嚎啕大哭了一场。
她想,她到底是被“某人”影响了,才会变成现在这般,见什么都觉得可疑,一副人憎鬼嫌的疑神疑鬼模样。
但是……
谁知道这温暖的怀抱,会不会是新一轮丶要将她蒙蔽的陷阱呢?
正当这时,鸭妈擦了擦眼泪:“妈给你烧菜去,做两个你爱吃的糖醋荷包蛋好不好?再弄个红烧小排……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你爸给你买去。”
是了,这些都是她平时爱吃的——这是只有“真正”的母亲才知道的事情。
她的怀疑,是非常没有道理的。
这个世界非常正常。
如果她看见了不正常的东西,一定是因着“嘉年华”植根在她身上的后遗症,让她的视网膜病发生了病变。
一定丶是她的问题。
她犹犹豫豫地叫了一声:“……妈咪。”
这句话一出口,她突然觉得,之前重重的顾虑,根本就不值一提。
“妈咪丶妈咪。”她又叫了好几声。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鸭妈微微张开喙,露出了一个欣喜若狂的笑容。
*
父亲回家了。
不出意外,他也是一只鸭子——不过,跟母亲灰白色中带着褐色斑点的优雅外形不同,父亲全身雪白,嫩黄的鸭嘴十分平短,竟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柯尔鸭。
事实上,父亲也确实比母亲要矮一点。
纪明纱的母亲孟玉田当年是全校出了名的大美女,身高有175,走在路上,任谁都会偷摸看两眼。
而纪渐呢,则是平平无奇,身高堪堪一米七,人还不爱说话,平时总在教室里闷头学习,活得像是个透明人。
当年他俩走到一起,让无数人跌碎了眼镜,并扬言说“不出半年就得分”。
结果一个半年过去了,两个半年过去了……无数个半年过去了。
熬到当年打赌的人都离婚了,他俩还是模范夫妻。
这鸭子的形象,还挺符合人设的。
纪明纱想。
柯尔鸭——啊不是,鸭爸——刚一进门,就脑袋左转右转,就差跟风火轮一样团团转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纪明纱。
他大概早就从鸭妈那里获得了消息,看到女儿了,表现得也相对淡定,只是絮叨的话比平时要多得多,还时不时地抽风似的扑腾两下翅膀。
一副心情无法平静丶却又要在女儿面前竭力表现出靠谱的纠结模样。
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晚饭便成了一个走形式的东西。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纪明纱消失的一周,大概是怕触及到她的伤心事,一直在热情地东拉西扯,甚至都聊到了半个月以后,纪明纱去大学报道,需要带些什么行李。
于是,纪明纱才得以想起来,自己正在过最后一个高中的暑假。
理论上,在数天前,她应当还在发愁:万一入学以后,碰到了不好相处的舍友,她该如何应对。
而现在,这种担忧荡然无存了。
她觉得,她的舍友恐怕该更害怕一点——毕竟在“那谁”的教导下,她把宿舍其他三人全都打一顿也不是问题。
别想了。
“那谁”已经……
她刻意让自己别想到那个字。
*
晚上,她是跟鸭妈一起睡的。
在睡前,纪明纱找了个借口,拿到了母亲的手机。
翻开聊天记录,她看到了刘警员给母亲发来的照片。
画面的背景是警车的内部,最中心,是一只灰白色中带着褐色斑点的可爱柯尔鸭。
它穿着今天她穿着的同款衣物,正眼神躲闪地偏过头,仿佛在尝试躲避镜头。
三秒钟后,纪明纱才反应过来。
——那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