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枝桂冠
    体验感这事，继寻以前问过。在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为了主神还能约他，他尽心尽力地询问对方的用户体验。
    当时主神给的回覆是什么来着？
    ——你不是玩具，我也不是。
    继寻叹气，他倒也不会很伤心，就是觉得有点好笑。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渐渐被一种无力感所取代，他有些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不过这真的没问题吗？没有回覆，还把人拉黑了，会不会不礼貌呢？继寻有些忧虑。
    但是……算了吧，先忙比赛，比赛才是眼前的要紧事。等我忙完了，我再去想这件事。
    最后一个项目是射箭，相比于其他比赛，射箭的心理因素占到了百分之五十。先前排位赛的成绩很不错，继寻告诫自己，不可以胡思乱想。
    决赛的那天，射箭场，教练再次交代了：“注意呼吸，不要盯太紧。”
    继寻点了头，他戴好小圆帽，别好护胸和护臂。休息室的门打开来，他和同一组的人一起往外走。
    射箭场是露天的，这里没有音乐，周围很空旷，拉起的防护网外可以看见远处的小山坡。
    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倒是有些刺眼，继寻稍稍低头，小圆帽的帽檐在额角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把弓放下，在草地上架好，转身面向观众席。
    裁判在中间，广播在介绍参赛人员，继寻乖乖鼓掌。到他时，他上前一步，挥了挥手，然后弯腰鞠躬。
    擡头时却是很突然，视线有些偏移，观众席那么多人，他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太突然，也太意外了。那只是短短一瞬间，画面却像慢动作一样在眼前延长丶放大。
    他看到志愿者跑过最前面的席位，鸭舌帽被风吹起，堪堪要飘落的那一瞬间，主神伸手接住了，站起身帮忙戴了回去。
    陆子洋也在？他为什么会来？
    广播还在介绍：“第100届学院运动会，男子射箭个人赛决赛，继寻VS……”
    主神没有在听吗？
    周围是鼓掌的声音，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边，除了那个人。
    有点尴尬呢……
    就像一场精心准备的演出，台上的演员卖力地表演，台下的观众却在和别人说笑。
    那位志愿者倒是惊喜又意外，压着帽子仰起头，应该是在道谢，陆子洋抿嘴笑了，点了点头。
    那个笑容很好看，愉快而满带善意，接着，像是要回应什么一样，他就那么微微偏着头，目光越过防护网，准确地落在继寻身上。
    继寻一惊，慌忙转过了身。
    心脏扑通扑通跳，是不太舒服的感觉。他也说不上为什么，但是四肢突然变得很沈，像是掉进了兔子洞一样，不断地下坠，失重的感觉从下往上，瞬间淹没了他。
    主神可真好心，继寻莫名有些嫉妒。
    他们之间过去十年了，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他在气泡世界里不断轮回，可是主世界的主神呢？他有没有碰到别的合心意的玩具，议事会有没有送过新的造物，有没有其他人喜欢过他？
    这些其实都是猜测，毫无依据，但继寻就是忍不住会去想。他相信陆子洋爱他，但是主神呢？主神拥有那么多世界，天地广阔，他还会为自己停留吗？
    裁判示意运动员就位，继寻去拿弓，那一刻的画面却在脑海里不断重覆，那些细节一点点放大。
    主神这么温柔这么友善，喜欢他的人很多吧，谁会不喜欢他？
    为什么要帮人家戴帽子？为什么？
    当初主神只是靠着他眯了会儿，自己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沦陷了。主神帮他解开帽绳丶解开领结，主神帮他系过纽扣丶穿过鞋。
    这些行为在继寻眼里是亲密关系的表现，他反正是这么想的，主神不可以帮人戴帽子！
    有点生气呢，继寻深深吸气，但又蓦地开始心慌。教练评价过他，射箭成绩很好，但并不稳定。
    “心态要稳，不要一直盯着目标，不要停留太久，不要想太多。”
    他意识到主神在看他，无形的压力覆盖上来，压得他喘不上气。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就好奇怪，400米和5000米时他希望有观众，但是射箭不行，他不可以被打扰。
    背上冒出了冷汗，继寻依然很稳，就算有些慌，肌肉记忆也还在。
    靶子很远，任何细微的变动都会被放大，瞄准镜里的黄点微微颤动。其实没有问题的，继寻靠位很紧，弓绳压着脸，一切和训练时一模一样，并没有什么偏差。
    箭矢射出，弓身往下倒，屏幕瞬间放大，8环！
    周围很安静，并没有什么响动，这个成绩其实也还行，但继寻想要的是金牌，压力瞬间把人淹没。
    应该没有人在看我吧？他尽量放空大脑，取了下一支箭。
    后来的情况继寻已经没有印象了，他机械地取箭丶搭箭丶拉弓丶靠位，视野变得很小，天却很蓝，蓝到令人心慌。
    成绩不出意外，不好不坏，他不应该太自信的，米兰说得对，主世界每一个人都很优秀。
    颁奖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主神为什么会出现？是因为那天他给他发了奖牌的照片，还是因为这场是整个运动会最后的比赛？
    颁奖嘉宾是米兰，继寻站在第二名的台子上，有些庆幸自己还有奖牌可以领。
    本来他是这么想的，他去看第一名，第一名很开心，笑容灿烂。他的目光往下，落在那枚金牌上，突然就觉得好遗憾。
    像是一出虎头蛇尾的闹剧，连谢幕都难熬万分，白白徒增尴尬。结束后继寻跳下领奖台，转身往外走，所有人都围向了第一名，只有米兰叫住了他。
    “恭喜。”米兰小跑上前，夸道，“你好厉害，两金一银。”
    继寻勾起嘴角，笑容有些勉强。米兰不解地歪头看他：“你不会哭了吧，为什么？”
    “没有啊。”继寻别开脑袋。
    米兰围着他转，压低脑袋凑过去，继寻闭上眼睛，睫毛沾上湿意，像是清晨的露珠。
    完全是无意识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可能还是氛围影响吧，运动场上从来不缺泪水。
    米兰不明白，挠挠头道：“第二也很不错啊。”
    确实不错，可能没有那么完美，但这成绩绝对不差。
    “你这么有好胜心呀？”议长打趣道，“我还是第一次发现。”
    米兰是典型的差不多主义者，他很难理解什么都要争第一的人，那样不累么，而且继寻什么时候这么有上进心了？
    “比起全金，我觉得每个奖牌都来一个更好呢，可以收集三种不一样的。”米兰开着玩笑，“银牌也很好看啊，那个银色亮闪闪的。”
    继寻似乎是被逗笑了，米兰又仔细瞧了瞧，小宝贝眼眶通红，逞强的模样倒是很可爱。
    他有些不忍心了，虽然不理解，但他还是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安慰：“一会儿有桂冠仪式，主神会来。你要不要去看看呀，你应该很想见他吧？”
    继寻停了一停，问道：“获得桂冠的人有多少呀？”
    “好像有两三个吧。”
    继寻沈默了。
    我们的议长这才意识到小宝贝想要的是什么，他抓抓脑袋，有些头大：“你是想要桂冠吗？那个我可以给你编一个，不难的。”
    继寻：“……”
    米兰可能就不该提桂冠，他刚说完这事，就见小宝贝擡起袖子，挡住了眼睛。
    “哎呀你别哭呀，我逗你玩的。”米兰无奈了，“我知道你是想见主神，我休息日请他来，好吗？”
    继寻摇头，稍稍吸了口气，有些茫然地望向看台。看台在准备仪式，人群熙熙攘攘，什么也看不清。
    米兰可受不了这种气氛，他揽过继寻的肩拍了拍，安抚道：“你表现很好了，一个比赛而已，没必要这么难过。”
    继寻抱住了他，脑袋抵在他肩头，体温和呼吸令人安心，他只抱了那么一下，又松开了手，声音放低了，带着些柔软的沙哑：“我没事。”
    “哟，议长也在啊。”有人过来打招呼，“你什么时候对运动会感兴趣了？”
    米兰堆起公务笑容，语调开朗道：“一年就一次，当然要表示重视啦。”
    继寻把奖牌拿下来了，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银牌。
    可能也只有运动员本人才会知道拿个奖有多不容易。8环9环10环，几十米开外的差别细微到极致。他捏着奖牌看，摸了一模，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他并没有去看桂冠仪式，他想离开这里，仪式的声音此时此刻有些残忍，他一点儿也不想听到。
    大概是发觉了这种焦虑，寒暄的间隙里，米兰转头对继寻说：“你去外面等我吧，我一会儿带你回去。”
    体育馆的背面，面向小山坡，这边没什么人，连冰淇淋车子都没有，继寻坐下来，手肘抵着膝盖，撑住了自己的脑袋。
    他其实想一个人呆着，这些情绪没什么，他自己就能消解掉，他并不需要别人特意安慰。但是如果是米兰，继寻还是会选择听话。
    夕阳晕满了天际，浓烈又浪漫，会场的声音听不太清，乐曲声有些远，里面应该是授奖仪式了，可惜继寻很难过，完全不想面对。
    “你要哪杯？”米兰回来时带了饮料，一杯是气泡水，上面飘着冰淇淋，一杯是奶茶，上面有奶油雪顶。
    “都可以。”
    米兰于是把奶茶给了继寻：“你要喝点甜的。”
    奶茶的甜度代表了米兰认为他需要安慰的程度。
    继寻自觉地拿起勺子，挖了一口奶油给米兰。
    米兰笑嘻嘻，说：“谢谢。”
    “仪式开始了哦，”议长咬着吸管，“你要是现在进去，还能看到他……我其实觉得他穿长袍的样子很好看，你要进去看看吗？”
    继寻摇了头：“不了。”
    米兰叹气：“你在气泡世界的时候状态挺好的。主世界的话，你太在意主神了。”
    可是要不在意那个人，真的很难。如果只是单相思，那没什么，但在一起过，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那些承诺都不作数了吗？
    我们没有吵架，没有分手，我们好好地在往前走，你让我等你，可你却把我忘记了。
    我应该放弃吗？如果我放弃了，你会难过吗？
    继寻把奶油和茶搅在了一起：“气泡世界时我和他是在谈恋爱，主世界……我们差距太大了。”
    视野辽阔，漫天晚霞，傍晚的风很舒适，一点点把郁结的心吹开。
    继寻问道：“我是不是不应该把自己放在恋人的位置上？我有时会觉得只有足够优秀才配得上他。但我再怎么做，也没办法像他那样……我好像不值得他喜欢。”
    一墙之隔的会场，音乐变得肃穆起来，主神穿着繁琐的长袍，金饰从肩膀别到了胸前。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个仪式每年都有，年覆一年，无数个日夜，把人的耐心消耗殆尽，但他依然尽职尽责。
    三金奖牌的获得者有两位，他们分别对他行礼，稍低下头，主神站起身，为优胜者戴上橄榄枝花环。
    仪式结束后，天色尚早，学院领导们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主神摇了头：“不了，你们去吧。”
    “你每次都不参加呢。”领导感慨道。
    主神回答：“我对食物没有兴趣。”
    真是无趣的人。
    确实很无趣呢，好像对什么事都失去了兴趣，世界纷繁缭乱，但毫无意义。
    议事会什么时候选出下一任主神呀？米兰和以赛亚为什么这么不靠谱？他们俩要是靠谱一点，我就可以抛下工作环游世界去了。
    不过环游世界就好玩了吗？好像也就那样吧。
    时间漫长无止境，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没有期待？主神望向会场的大门，偌大的体育馆里，他已经是第无数次盯着那扇门了。
    想下班，好想下班。
    如果没有运动会，一小时前就应该下班了。
    有点不开心……不对，一直就不开心，只是最近更加不开心了。
    某个人明明说喜欢我，结果却是在玩我，主神懊恼又烦躁。
    怎么能撩完就跑呢，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
    不开心，想报覆……
    不过不行，我是主神，我不能干这种低级的事。
    主神深呼吸。
    吸气，呼气，淡定淡定。
    旁边议事会的工作人员偷偷吐槽道：“议长陪他的小宝贝去了，聚餐不用叫他了。”
    吸气，呼气。
    吸气……
    好委屈，好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