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一只猫
继寻很难理解这件事情。
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都是人人生而自由丶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他很难把认知倒退回“人是神的私有财产”这种近似于奴隶制时期的社会逻辑中。
他于是问道：“这个任务我能拒绝吗？”
“你……”米兰很惊讶，他迟疑了会儿，说，“我再确认一下。”
他伸手，摸摸继寻的额头，继寻配合地把脑袋压低了，米兰于是按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
继寻揽住他，俩人额头相碰时，那些模糊的金色光芒变得清晰起来，继寻在一片空白中看到了两道贯穿自己身体的光线，那些光线很亮，完全无法直视，他能感受到那里面藏着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他看不清光线的内容。
米兰后退时显得很不可思议，他抓抓自己凌乱的头发，跳到了小石桌上，撑着桌子的边缘，近距离低头看着继寻。
“怎么了？”继寻有些不安，他问，“你看到什么了？”
米兰晃了会儿小腿，后来又停住了，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他说：“除了初始设置外，那里什么都没有。你不是被他清空记忆，你完全是被重置了。”
继寻区分不出好坏，他问：“有什么区别吗？”
米兰垂眸，那些不合时宜的开心不见了，他看起来困惑而不解，他问道：“你觉得自己是人类？在这之前，你对自己有什么印象吗？”
继寻搞不清他想问什么：“你说我过去的经历吗？我就正常地念书上学，然后工作。我有妈妈有同学有朋友，虽然我现在很怀疑这些经历的真实性。”
“那确实不是真实的。”米兰帮他下了判断，又思索道，“我只是不知道他这么做的必要性。”
“那是主神给我的记忆？”
“对。”米兰喃喃道，又问，“你还记得初始设置吗？就是最初的指令。”
“什么指令？”
米兰沈默了。
继寻有些着急，他直觉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又问了遍：“那是什么呀？”
米兰说：“你的灵魂里有两条指令，其中一条是我刚才说的，‘忠于议事会’，还有另外一条，你忘记了？”
继寻看着他，摇了摇头。
米兰说：“难怪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继寻忙问：“另外一条是什么？”
米兰犹豫半天，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我不太确定要不要告诉你，毕竟他都这么做了，他应该是不想让你记起来吧……也许他认为你不记得比较好？”
继寻：“……”我好不好怎么就需要别人来决定了。
他简直想把这小孩抱起来狠狠摇晃一下。
米兰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他从桌子上跳下来，拉拉继寻的袖子，指了下小木屋，很自然地表达着自己的需求：“我有点渴了，你给我买饮料好吗？”
继寻生无可恋地点头，他牵着他过去，小孩的手又小又软，温度还偏高，捏起来挺扎实的。
继寻问：“你为什么不去你的生日宴会，那里有很多好吃的。”
米兰摇摇头：“我的身份和经历都是虚构的，存在感也很低，不去其他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小木屋的玻璃柜有点高，继寻问：“你要喝什么？需要我给你念一下菜单吗？”
“不用，”米兰说，他指了下一旁小黑板上推送的招牌甜品，决定道，“我就要这个。”
苹果气泡水，冰块上浮着颗冰淇淋球，米兰拿勺子戳冰淇淋，然后打了个喷嚏。
“你也会感冒吗？”继寻问。
米兰揉揉鼻子，声音因此显得有些含混：“人类的身体总是比较脆弱，不过这也没什么，生病不过是按照设定的规律所导向的可能结果之一，对我本身没有影响。”
继寻吸着气泡水，他买的是青柠葡萄味，玻璃杯里是渐变的紫色，像某种花的汁液，由深到浅，非常漂亮。
米兰看了一会儿，问道：“我能喝一口你的吗？”
继寻于是把自己的杯子推过去，米兰凑过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把自己的杯子递到继寻面前：“你试试苹果味的。”
苹果味很清新，没有葡萄那种酸涩的口感，完全是一脉相承的甜，继寻喝了一口，米兰便把杯子拿回来，他低头看着，然后问了继寻一个问题。
“假设你有一只猫，你对它非常好，你很喜欢它。现在有一项技术，你可以让他拥有人的思维，你会给它用吗？”
“会吧。”继寻不明所以地赞同了，“应该挺好玩的。”
然后米兰说：“人是向往自由的，如果它有了人的思维，它会离开你，它会违背你的命令，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继寻又退回去仔细思考了。
米兰继续道：“你对它的爱是对待宠物的爱，还是平等的爱，这是有区别的。”
继寻有些迟疑：“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份是宠物？”
米兰噗呲笑了，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说：“我只是举个例子。”
继寻喝光了气泡水，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冰块。远处酒店大堂出来了一批散场的宾客，嘻嘻哈哈的谈话声远远传来，听不太清，米兰从凳子上站起来，冲那个方向挥了挥手。
继寻擡头看去，看到茜茜正从那边走过来。
米兰往前跑了两步，又回过头，继寻垂着脑袋，看起来有些沈默。
米兰便又站了回去，安慰地拍了拍他：“你可能忘记了，但当时是你自己要当监察员的，你说你更喜欢这个身份。”
继寻擡起头，他的脑子昏昏沈沈的，基本就没听进去。
米兰说：“单纯的造物不会违背初始指令。但你有意识，这是很矛盾的事，你会有自己的想法，你的想法和议事会的要求不可能完全一致。”
“你刚才想要拒绝，”米兰的表情带着点惋惜，“因为你没有记忆，所以我理解你。但是你下次不可以这么说。”
“因为指令吗？”继寻觉得心脏沈到发麻。
米兰点了头：“你一定要完成议事会的任务，如果没有完成，会启动自毁程序的。那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结局。”
继寻有些难过，他问：“你不可以消除我的指令吗？”
米兰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是议长，只负责组织会议丶传达指令。所有决定都是议事会投票表决的，我不可能擅自给出回答。”
“不过我有在帮你，我是支持你的。”米兰一脸认真，“而且任务很简单，不是吗？”
“……”继寻心想这个支持到底体现在哪里，这个任务如果简单还需要你特意交代吗？
不过他没有把这些疑问说出来。情况不明朗，继寻很谨慎。
谈话间茜茜已经过来了，她拿着米兰的外套，给他披了上去，随口责怪道：“你出了一身汗还不穿衣服，你不怕着凉呀。”
米兰吐吐舌头，然后拉着茜茜仰头问道：“姐姐，你有带我的手机吗？”
茜茜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部儿童手机，米兰转过身，凑近了些，小声对继寻说：“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有问题可以找我哦。在被这个世界清除出去前，我应该会再呆一阵子。”
茜茜一脸有趣地看着他俩，继寻木然地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出去，米兰牵过茜茜的手，声调软嫩地跟他道别：“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这孩子在茜茜面前完全是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声调也过于甜腻，继寻觉得有点好笑，他的嘴角牵了牵，但很快又落了回去，累极了似的，只摆了摆手。
茜茜带着歉意：“麻烦你陪他玩这么久。”
继寻笑了，说：“不会。”
蓝亭和任光去停车场，继寻在草地旁等他们，蓝大少爷尽职尽责地当着司机，把两位同事送回了家。
分别时蓝亭说：“其实我们一起聚餐，会让我有种加班的感觉。”
任光失笑：“你的意思是，我们周末最好不要见面，是吗？”
蓝亭毫无心理负担地点头。
继寻到家时还挺早，时间是晚上九点半，手机屏幕上有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陆子洋，一个是陌生号码。继寻点开那串陌生号码，给米兰打了备注——米兰议长。
至于陆子洋，继寻看着手机，发现自己完全没有交流的心情了。
今天早上分别时他还觉得有点难受，不久前的宴会上他还患得患失，但此时此刻，他完全不想面对陆子洋。
思维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一起，搅得他不得安宁。他不断想起米兰的比喻——如果你有一只猫。
其实我就是那只猫吧，这是米兰的暗示吗？继寻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心里莫名的压抑。
手机再一次嗡嗡震动，继寻拿过来，看到陆子洋打了第二个电话。他按下免提，放到了一旁。
陆子洋那边很安静，声音听起来饱满又柔和，他带着笑，问道：“你干嘛不回我电话？”
继寻唔了声，不知要说什么，答非所问着：“我刚到家。”
“噢，”陆子洋说，“我还想你是不是生气了。”
继寻问：“我生什么气？”
陆子洋轻笑着：“因为我忘记回你信息了。”
继寻：“……”
陆子洋解释：“我早上开会，晚上聚餐，现在才有时间，我想着要给你打电话来着。”
继寻嗯嗯应付着，就听那边说：“我们换视频电话吧，我想看看你。”
继寻其实不太愿意，他现在没有那个心情，但拒绝陆子洋的要求会让他觉得很难受，他便答应了，挂断电话后接通了视频。
然后他听见陆子洋的声音，带着好笑的意味，在旁边非常无奈地劝道：“你不要把手机倒扣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