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埋伏
◎“我若自荐枕席……”◎
月下霜影, 倚梧桐。
天际墨色蔓延,夜幕笼垂。
溪池凝冰,寒气混着晚风刮人面。如水般的夜色中, 一道暗影掠出,步调缓缓, 遮面的薄纱扬起。
曾经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侠客, 早已隐身多年。而江湖更替,昔日赫赫有名的长青刀, 早便成为过去。
但他依旧强大,依旧武功超绝, 青字部无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正譬如此时。
青一踱步, 摘下帷帽,白纱鼓动如云。他沈默地仰头, 望向梧桐树上的一个黑影。
不止。
夜色下, 四面八方, 屋檐房廊暗处间, 皆藏有暗卫。
成包围之势, 将他困于其中。乍一看, 好似是“鸿门宴”。
青一默然低眸,看向梧桐树旁, 倚靠树干, 状似随意, 却肌肉紧绷的魏婕。
冷风习习下,魏婕长裙曳地, 狐裘裹身, 一张脸笼在树影下, 美面毫无表情, 带着几分上位者的不可捉摸。
青一远远望着她,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小公主粉雕玉琢,仰着小脸,满目依赖的神情。
什么时候,小公主见他,需要如此防备了?
青一往前迈步,看着魏婕逐渐冷下去的目光,停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秃枝阴盖下,青梅手提灯笼,澄和的光芒洒下,照亮魏婕清丽的侧颜线条。
两人相望对视。
魏婕藏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手中的匕首。
她自骑射比赛后,便决定召见青一。她想:若是魏琛轩与胡蛮王子勾结,那么青一知道这件事么?
若是他知道,便因此放任了吗?
魏婕便决意试探青一。
青一武功高强,她身后藏着匕首。青梅守在身侧,四面八方皆藏有暗卫,层层保护下,魏婕有了几分底气。
她冷漠:“青一,你已经好久没有跟我汇报七皇子的动向了。”
魏婕用“动向”二字。但从前,她问的是安危。
青一体会着魏婕言语中表露出的态度。
魏婕:“近日七皇子有无异常?”
青一便擡起漆黑的眼眸,平直看着魏婕,眼底默然平静:“我在时,并无异常。”
他说,他在时。
作为贴身暗卫,青一通常不会离开魏琛轩太远。从前的青一都会守在魏琛轩暗处,沈默寡言,却又极为踏实。
他就像是一个保护伞,安全屋,只要有他在,魏琛轩很难出现意外。
但他眼下说“他在时”。
不等魏婕开口,青一便解释道:“有一些旧事需要处理,近些日,七殿下身边多是青七……七殿下出什么事了么?”
魏婕微微屏住呼吸,目光冷静在青一面上巡视一圈。
青一总是肃而静的,他就好像一个沈默的石雕,很难从他身上感知到什么情绪波动。这样的首领无疑是可靠的丶似是无所不能的,魏婕儿时,总能从青一身上得到一些安全感。
有这么一个武功高强的暗卫保护,是魏婕带着幼弟,在那冷酷的宫里,最依赖的保障了。
但这般保障,到如今,却让魏婕心惊胆战,不得不防。
青一:“你不信我。”
他笃定。
魏婕唇角轻轻抿起,静静地看着他。
这仿佛是第一次,魏婕正面表达出她对青一的不信任,从前便是心里防备,她也会做做样子。
青一便这么看着魏婕,下颚一点点绷紧:“七殿下出了什么事?”顿了顿,他又问:“公主,你如今和七殿下的关系不大好了,你们闹矛盾了……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世?”
魏婕面色陡然绷紧。
她脑袋里的弦随之嗡的一声。
青一语调仍然平静,好像魏婕知晓魏琛轩的身世并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好像她理应知道。
但实则,前世直到死,魏婕都不知道魏琛轩的身世,不知晓他忌惮自己的开端。
而连青一都知道魏琛轩的身世,魏婕这个姐姐,却傻傻的不知情。直到死上一回,才得知。
“你……”魏婕抿了抿唇,“母后信任你,胜过信任我,她——”
魏婕唇瓣颤了颤,心里涌上一股不甘。
母后为何告知青一,都不告诉她?母后总是这样,一面把她当做孩童,一面又督促她成长,勉强她这个公主,在皇室里为卫国公府做事。
她想控诉母后。
但控诉又有何用?母后早就听不到了。
青一:“你母后只是不想让你们产生隔阂。”
魏婕冷嗤。
正如青一所说,魏婕也是能猜出,那些知晓魏琛轩身份却从未告知她的母族,存的心,便是避免她对魏琛轩产生隔阂。
但防来防去,谁又能防到一本莫名其妙的书,和因为书,知晓自己身世的皇子的一颗人心。
魏婕转而压下心中覆杂的涨涩感,她避免继续和青一谈论母后,冷冷道:“青一,我知道你在意母后,远远胜过我和魏琛轩,你尊重母后,却并不是因为她皇后的身份。”
“我不知晓你和母后之间的渊源,但母后最在意的便是她的母族,如今魏琛轩知晓身世,忌惮卫国公府。他选择和胡蛮勾结,必然对卫国公府不利。是以,若是你以母后为先,便该放弃魏琛轩。”
“我需要你,起码到目前为止,我不会做出有损卫国公府的事。”
魏婕言语冰冷,利益分明。
魏婕尚且没有摸清胡蛮的布局,只有一点魏婕可以完全确认,卫国公府有舅舅长孙宴把持,绝对不会勾结胡蛮。现如今,她能做的,便是尽量解决摆在眼前的障碍。
她把前因后果给青一掰开揉碎讲,完完全全把她和魏琛轩的冷酷的敌对关系摆在青一面前,为的便是拉拢青一。
魏婕需要长青刀,若是长青刀仍旧选择魏琛轩,那么长青刀必须在今天消失。
而魏琛轩前世时知晓身世,便开始忌惮卫国公府。魏琛轩对卫国公府又防备又利用。这一世没有魏婕和长孙晏的支撑,再有陈茹雪的书信引诱,他走上岔路,是完全可以推断出。
长青刀那么在意母后,他会同意的。
树影婆娑,暗夜中,无数双藏在暗色中的眼睛注视着一盏灯笼下,微弱的一片光。
好半晌,青一并未开口,但他的气息开始不稳,收敛到极致的内功泄露出一丝丝,令埋伏在暗处的青三等暗卫蓄势待发。
但青一依旧是冷静的:“我需要问过青七,他这段时间,一直守在七皇子周围。”
魏婕不置可否。
许是魏婕的表情太过冷漠,青一定定看了她须臾,忽而疲惫地吁出一口气,“姝仪,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我想,你的母后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你们姐弟相杀……小皇子原本最是听你的话,他很依赖你。”
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没有细腻的内心,他不能完全体会魏婕所处位置需要考虑的弯弯道道,但此刻,他无疑感受到了仿徨和心寒。
魏婕已经不能被这样的话触动。
她只道:“如果我不是魏婕,魏琛轩也不是魏琛轩,我们这对姐弟,或许会和寻常姐弟一般和睦吧。”
“但很可惜,没有如果。青一,我给你判断的时间,我等你的答覆。”
————
夜已深,寒霜凝结。空荡长街中,冷风席卷,一辆马车突兀行驶在街头。
见过青一后的魏婕并未休息。
她给了青一思考的时间,不代表她有足够的时间耽搁。离半月之期越来越近,一股莫名的不安感笼罩着心头,她便连夜,去了卫国公府。
魏婕不想惊动卫国公府的其馀人,便只让小厮告知长孙晏,从卫国公府的小门进入,直接便去了长孙晏的院落。
长孙晏披着大氅,清冷的月光倾下,如霜披洒,照在他身,衬得他比月色还要冷。
但他穿着单薄,站在院落里,好像站了有一会儿了。
好像是专门等候魏婕的一样。
魏婕怔了怔,笋尖般的手指搓了搓手炉,走向长孙晏。“外面冷,舅舅怎么不在里屋等?”
长孙宴:“闲来看月,并非刻意等你。”
魏婕便点点头,不在意的移开目光。
比起刻意等她,魏婕更愿意相信长孙宴赏月的理由。
鉴于之前,魏婕已经通过信给长孙晏。隐去戚子坤的身份,把胡蛮王子和魏琛轩秘密见面的事情告知了长孙晏,如今便无需再像拉拢长青刀一般拉拢长孙晏了。
她先一步站在长孙晏前方,往书房走去:“舅舅查到些什么了吗?”
长孙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嗯。”
冷冷淡淡,声如霜降。
魏婕方站到书房门口,便有侍女迎上伺候,步入室内,暖气瞬间涌上,魏婕呼出一口浊气,挥手屏退了所有的侍女。
书房一下安静下来。
长孙晏一直站在魏婕身后,以臣子的位置,看着魏婕的纤薄的背影,默认她一切的行为。
等书房没了外人,长孙晏开口:“近些日,京都多了许多外籍商人。我派人暗中调查,他们多数有异族长相,借行商之名,来到京都。”
魏婕转过头看他。
长孙晏淡淡道:“关于这一点,我已经安排禁卫军加大严守力度,祭祀那日,禁卫军会加倍看守人数。”
魏婕聆听过后,袖中的手指蹭了蹭手炉。她还穿着狐裘,额头因为书房的温暖而冒出些许汗珠,她却仿若并未察觉。
她一门心的思考长孙晏的话。
她喃喃:“不会这么简单的,舅舅。”
魏婕凭借对胡蛮王子的认识,揣摩他的心性。蒙氐一个背景薄弱的王子,不惜离开胡蛮,来到大晋,怎会只在京都安排几个人?
定然还有其他的谋算!
魏婕擡起一双乌泠泠的双眸,盯着长孙晏。
长孙晏却只道:“时至今日,我并未发现其他异常。”
魏婕依旧执着看着他。
长孙晏接着说:“但你的猜测是对的,魏婕,你有方向了吗?”
魏婕怔忡颤睫。
便是如此危急关头,长孙晏依旧不紧不慢。他语调平淡,仿若摆在眼前的困难只不过是考验学生的一个小问题,用来锻炼学生的小历练罢了。
魏婕便是他所考验的学生。
“若是他们在京都安排了人,他们许是想在祭祀典礼上,杀什么人……”
杀谁?
魏婕扯了扯唇。
帝辇之下,不可说的那位帝王。
若是皇帝死了,身为嫡子的魏琛轩,最有可能上位。
但仅仅只是京都的外籍人,足以完成刺杀吗?魏琛轩从中的作用是什么?
长孙晏擡起一双浮冰双眸看着魏婕。
魏婕手心攥起,“请舅舅安排好禁卫军,明日起,围绕魏琛轩,我会进一步调查。”
长孙晏颔首,侧望,透过窗牖,看向一弯清月——
月挂树梢,子夜已至,而这忧心忡忡的公主,还无半分睡意。
———
夜已深,魏婕并未选择留宿卫国公府。她再次连夜而出,坐在马车上,身体已然疲乏,精神却如绷紧的弦,令她无法安眠。
青梅坐在魏婕对面,忧虑地看着魏婕,思忖片刻,忽而开口:“公主,奴婢去请戚子坤吧。”
魏婕被青梅吓了一跳。
她怔怔:“为什么?”
青梅理所当然:“每每公主心情不愉时,春杏便会让奴婢请戚子坤。”
……她心情不愉?
……难道戚子坤在身边,她便不忧心,不为难了吗?
魏婕嗫嚅,拒绝的话冒上舌尖,却又说不出口……她大概丶也许,还是想要见一见戚子坤的。
长夜漫漫,她无法安眠,呆在戚子坤身边,好像的确会舒心一些……
魏婕不自在地撇过头:“这么晚了,让他过来不大好吧……或许他已经睡下了?”
青梅不懂魏婕的别别扭扭,她认真的思考了魏婕的问题,严肃回答:“奴婢身手好,可以先去看看戚子坤是否睡下了。”
魏婕:“鸿胪寺看守的人那么多……”
青梅:“奴婢不会被发现的。”
魏婕耳尖偷偷红了起来,轻咳一声:“那你要是带着我的话,能不惊动鸿胪寺的人吗?”
青梅:“?”
她转了个弯,才听懂魏婕的意思:魏婕是想让她带着魏婕,避过看守,亲自去找戚子坤。
公主怎能亲自——
青梅楞楞盯着魏婕,看魏婕一手托着粉腮,眼尾如缀清月,荡着涟漪秋水,目光灼灼带着期待地看着她。
拒绝的话,便怎么也无法说出口了。
青梅艰难地咽了口唾液,眼神向上飘——希望春杏知晓她带着公主混入鸿胪寺后,不会骂她胡闹……
————
青梅轻功如燕,抱着魏婕,成功避开昏昏欲睡的守卫的注意,来到了戚子坤的房间。
房内一灯如豆,魏婕轻轻推开门,里面静悄悄的,戚子坤并不在房内。
不知去了哪里。
魏婕双手背后,美目盼兮,好奇的左右看着屋内丶戚子坤短暂居住的地方。入目最特殊的,便是一盏灯旁的小案。
案上放着一块被雕刻的粗糙的玉,可以看出雏形,是一个女郎用的簪子。
魏婕注视着粗糙的簪子,呼吸停了一瞬。
簪子?
给谁的?
给她的?
魏婕刚想走上前,拿起簪子仔细观摩,门外便传来一声细微的猫叫声。是青梅和魏婕约定的暗号,意思是戚子坤回来了。
魏婕浑身一激,仓皇在屋内转了一圈。随着门外脚步声的迫近,她目光凝在内室榻上,心神一动,拉过床幔,钻进被褥。
——
夜幕低垂,薄雾氤氲。
戚子坤从十皇子房内刚回来,便察觉到了自己房外有他人的气息。
埋伏?
戚子坤脚步短暂滞住,随后面色如常,继续往前走。
他听到了一声猫叫。
很明显的一个暗号,说明潜入他房内的,不止一人。
戚子坤薄唇轻抿,腕骨凸出的手腕在身侧转了转。
他乌眸转动,看向房檐上的一团黑影。并未打草惊蛇,而是选择直接推开门——
目光在房内扫了一周,停在桌案上的簪子一瞬,而后径直走向内室。
窗牖支开了一条缝,细碎的风漏进来,伴着皎洁的月光,床幔的轻纱翩飞。
内室的灯盏昏黄,戚子坤走到床榻前,隔着朦胧的床幔,沈默地看着床榻上,被褥里鼓起的一个小包。
……刺客,会藏在他的床上吗?
——
魏婕把自己闷在床褥里,室内的地龙烧得温暖,她一直捂在柔软的被褥间,呼吸渐渐有些困难。
但因为她听到戚子坤已经站在了床边,便忍耐着不出来,想要给戚子坤一个惊喜。
时间推移,一呼一吸。魏婕耐着性子等了戚子坤半晌,身旁却骤然静了下来,一丝声音都无。
……为什么他还不来掀被褥?
她这么一个人躺在床榻上,难道戚子坤看不出来?
再等几息。
戚子坤还是不动。
魏婕:“……”她忍无可忍!
同一时间,戚子坤满心覆杂的看着自己床榻上鼓起的一小团,想:大概没有刺客这么蠢,跑到他床上不动吧。
难道又是大晋送给他的女子?
戚子坤有点烦。这些日子大晋官员不止一次安排女子自荐枕席,以各种方式给他送女人。他拒绝了很多次,才终于安分了些。
他站在床边,静静等了很久。不管是刺客还是大晋送的女人,总该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一直不动,里面的人识趣的,便该自己出来了。
但没有。
被褥里的人,好像睡着了般,一动不动,鼓起一团。
戚子坤:“……”他耐心耗尽,根骨分明的手指在光芒下渡上一层柔色,乌眸幽深,掀开床幔——
魏婕同时坐起身。
戚子坤身形倾斜,魏婕猛然坐起,一刹那,两人视线相撞,同时楞住。
戚子坤眼帘蓦然映照出魏婕的脸,女郎粉面桃腮,眼尾被闷得泛红,鼻尖渗出小小的汗珠。发丝凌乱,衣襟微敞,躺在他床上——
戚子坤的脖颈一瞬涨红。
他冷漠的眸色瞬间融化,细碎的暖光点点缀在他眼瞳,从防备冰冷,一下子变得柔和。
魏婕只怔了一怔,便发起火:“你干什么一直站在床边?你故意的么?”
戚子坤张了张口。
他哑口无言,他确实是故意的,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藏在他床榻上的,是魏婕啊……
他艰难说:“我以为……是他们强塞的人……”
戚子坤言语隐晦。但魏婕熟知官场上的一些陋习,她立马领会出戚子坤的意思:他以为,自己是大晋的官员塞给他的女人。
魏婕火冒三丈:“他们塞你女人,你丶你不会收了吧?!”
戚子坤看着魏婕气恼的样子,却弯起唇角:“怎能收下呢?我家里有一个醋缸子,若是收下了,醋缸子的醋会把我酸死的。”
魏婕目瞪口呆。
她脸颊一下通红,又是恼怒,又是羞赧:“你胡说!”
戚子坤便勾起眼尾,两弯清泉般的眼眸微眯,驻足看了她须臾。
继而膝盖撑在床榻,垂下眼眸,捧住魏婕张牙舞爪的脸,牙齿轻轻咬上她朱红的唇瓣。
又用舌尖舔了舔。
魏婕怔然被戚子坤捧住脸,又咬又舔的,耳根瞬间滚烫起来。她一把推开他,用了狠力气,但到底力气小。
戚子坤却像是被她的力气推倒,一下坠入床褥。乌发在空中荡出一个弧度,如落水般散开。
眼若桃花,面如冠玉,白日里川渟岳峙丶温雅方正的大梁皇子,现在却弯起眼尾,涨红的脖颈微扬,直勾勾地看着魏婕。
“殿下,你曾说过,我若自荐枕席,你便给我好处。”戚子坤缓慢吐字,嗓音如珠玉,眼底的清泉荡起零星笑意。
魏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