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姐妹
◎“请皇姐助我”◎
魏承泽噙笑谈语的一番话， 落在魏婕心尖，却仿佛一道闪电，将她劈中， 魏婕心头一颤——
十年前，魏承泽方四岁， 母后尚在人世。
丽美人的痴傻之症， 不会是母后所致。母后主动庇护丽美人，以魏婕对她的印象， 想是因为愧疚之心。
因为对丽美人有愧，便多加照拂她， 连死后都嘱托人看顾她。
有时， 魏婕觉得母后为了卫国公府，无情的让人觉得可怕， 而有的时候， 魏婕又能从母后的一些细枝末节中， 感受到她的柔情。
但她的柔情， 永远排在权势和卫国公府之后， 便如补过饰非般， 显得极为廉价而不堪。
＊
云翳遮天穹，轰隆隆的雷声回震耳畔。
要落雨了。
魏婕侧目， 绯红的眼尾斜视， 望了望支开的窗子， 淡淡：“那我们来聊一聊吧，皇弟。”
魏承泽轻轻偏头， 做出洗耳恭听状：“皇姐想和我聊些什么？”
魏婕望着她， 推翻从前对她的一切固有形象， 重新在脑海中构建她的形象。
她的外表状似翩翩少年郎， 总是噙着笑，十足的无害可亲，看似不争不抢，中庸之道。而其温润外在下，隐藏着的心，可并不那么安分。
但她是女郎。
一个混在皇子中，扮了十多年男子的女郎。
“你好像不太喜欢本宫。”魏婕道。
魏承泽：“为何这么说？”
魏婕乌睫颤了颤。
眼前她的妹妹，口上说着想要亲近她，但那故意上扬的语调，浑然不用心的眼神，无一不在表示自己的轻慢。
魏婕十分清楚她话中有话，因为她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就好像是跟自己学的一样。
只不过不那么锐利罢了。
魏婕：“你知道些什么？”
魏承泽：“皇姐又知道些什么？”
魏婕顿了顿。她一向不喜欢和魏承泽这种人交流，因为他们总是狡猾的，总是先让对方交出底子，而自己滴水不漏。
就好比现在，魏婕隐约猜到魏承泽知道自己的身世，并且在试探她。
魏婕看着这圆滑的妹妹，竟没有感觉不耐烦，又或许她当惯了姐姐，面前十四岁的少女相对于灵魂已经二十六岁的魏婕而言，便只是个孩子。她再开口时，声音带了点无可奈何的轻意：“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
魏承泽像是未曾想过，她如此阴阳怪气，魏婕竟并不怼她，而是放软了语调。
这对魏承泽而言，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
就好像她默默窥视了十几年的姐姐，忽然将视线投向她，第一次注意到了她一样。
但明明，魏婕本就是她的姐姐。
——
魏承泽是六岁那年，从丽美人口中得知的自己的身世。
彼时，丽美人已经疯疯癫癫，她看到魏承泽躲在一边羡慕魏婕护着魏琛轩，便大笑：那尊贵的皇后不要你了，将我的孩子拿走了，我的孩子跟着她们，倒也过的不错。
丽美人说：那皇后这么想要儿子，我便将她的女儿变成儿子，她知道真相，但她不能说，因为那可是她的骨肉啊！虎毒还不食子呢，我就让她抛弃的女儿天天在她面前晃，我看她的心到底有多恶毒！
丽美人最疯癫的那一段时日，魏承泽仿佛身处地狱，不断在自己的性别与身世间挣扎，小小的年龄，无人引导她，无人在意她，彼时的她只以一个信念，坚持她活了过来。
——变得比魏琛轩更强，比所有男子更厉害，让所有抛弃她的人感到后悔。
凭什么魏琛轩什么都不做，只是因为是男孩，便受母后喜爱，得姐姐爱护。
而她，只能被迫扮成男子，小心翼翼隐藏性别，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为什么魏琛轩和她互换身份，皇后那边便爱他，丽美人也爱他，只有自己谁都嫌弃，谁都厌弃。
有的时候，人活着，是靠着几个信念，或者终其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
直到她同皇子们一同上学，学四书五经丶治国治民。渐渐的，她的目标便不局限于获得谁的关注，谁的爱了。
她觉得，这些男子们也不过尔尔。
为何男子能当政，女子便不能？
————
一道闪电劈下，外头狂风大作。
魏承泽：“我观察皇姐很久了，皇姐最近好像对你的弟弟并不怎么热络，反而亲近皇后。如果皇姐想支持皇后的话，不如看看我。”
魏婕心脏怦怦跳，她双目睁圆，耳畔魏承泽越发平静的语气传来：“我母族势弱，我需要皇姐的支持。为表诚意，我也不再藏拙。户部侍郎是我的幕僚，我可以帮皇姐，一同将沈家的位置挤下去。”
“皇姐不喜欢沈家，对么？”
魏婕有些恍神地看着她。
想：她可是女郎啊。
她想要干什么？她这是想要争皇位！
而一个女郎，只要被发现身份，便是欺君杀头之罪，自古便没有女子当帝，她胆子如此之大！
仿佛知晓魏婕的迟疑，魏承泽忽然笑了笑，清秀的面容显得有些腼腆，声音也轻柔了些，有了点女孩的柔和音色。
“女子怎么不能当帝？”
“女子也能当。”
“请皇姐助我。”
落地之音，虽平淡无波，传到魏婕耳中却仿佛战鼓擂打，无比慷慨激昂。她虽是公主，较比寻常女子更为肆意，却也不能像男子般随心所欲。更是从未想过女子登基。
而魏承泽的这几句话，她眼瞳里徐徐燃烧的野心，似一把灼火，烧进魏婕心头，令魏婕震撼不已。
魏婕放在膝上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你如何让我相信你的能力，女子当道本就困难重重，我如何信你！”
魏承泽不紧不慢：“待秋猎之时，我会让皇姐看到我的诚意。”
————
魏婕此次同妹妹谈话，两人都并未提及身世之事。
一来时间紧迫，魏婕不能在丽美人宫里待太久，以免有心之人探视；二来不管是魏婕，还是魏承泽，都对两人亲姐妹的关系，有些不知所措。
她们都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便是内心有千万话，一开口，却也无从言说，她们可以畅谈政事，却难以敞开心扉互述情感。
今日魏承泽主动提及她的性别，已是将身份摆在明面。
魏婕有些兴奋。
她登上马车，在马车里等待孟占生时，脑海中仍在回荡她和魏承泽的对话。
魏承泽的一番话，仿佛将她心中的大门打开一条缝，让她窥见新的世界，她的心胸豁然开阔，看待世界都焕然一新。
她想，是她过于束缚自己了。
她应该对自己少些规矩的束缚，让自己活得真正肆意一些，她被太多东西束缚住了手脚，她应该多放纵自己一些。
孟占生登上马车，擡眸间，便看到女郎单手托腮，唇角噙笑，那抹笑比起平时而言，带了些随性的滋味，使女郎看起来慵懒妩媚，璨然不可方物。
孟占生垂下眸，掩去眸中惊艳，坐在魏婕对面。
“多谢魏姑娘帮小生引荐。”
魏婕慢吞吞转眸，看了眼孟占生。
孟占生发丝潮湿，白衣染雨，眼睫落了雾气，温文尔雅地道谢，气质清新澄和。
魏婕：“落雨了？”
孟占生：“小生方才离马车十步远时，落了雨，但雨意尚可。”
————
雨愈来愈大，豆大的雨点拍打在车壁，辟里啪啦的雨声连绵不绝。
车轮碾水，不知行了多久。魏婕百无聊赖，掀开帘幕，往车外看去——
天色蒙蒙，烟雨霏霏。一袭月牙白长衫的郎君发丝贴面，正举着伞，擡首望来。
万籁俱寂丶风意忽停，女郎与郎君对望，视线被雨意浸湿，顷刻间，似是回到初见那日——
魏婕蓦然高喊：“停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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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占生疑惑的视线下，魏婕拒绝了拿上伞，甚至于将青梅留在车上，冒着雨，款款下马车。
青梅不解：“公主，起码拿把伞……”
魏婕：“你不懂。”
她弯唇一笑，眸色狡黠：“你们回府吧，不用等我了。”
青梅偏头，极为懵懂：便是想见戚公子，也要拿伞的啊。
公主只身走入雨帘，婀娜的身姿被雨幕吞噬。孟占生掀开帘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魏婕，和青梅套话：“殿下和那位公子关系甚好么，从寨中时，公主便同他更亲密些。”
青梅并未跟随魏婕一同去往龙虎山，自然不知道这个“亲密”是亲密到什么程度。
她规规矩矩：“奴婢不知。”
孟占生温和笑笑，放下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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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婕故意不拿伞，让雨丝打在她身上。现下的雨并不冷，只是有些泛凉意，魏婕走在雨中几步，便已被雨水浇灌，衣衫微透……
她没能淋太久的雨，她只下马车往戚子坤面前走了几步，戚子坤便已经来到她面前，将伞遮在她头上。
他看着湿发贴面颊，眼瞳湿漉漉的魏婕：殿下。“他像是猜到了魏婕的意图，轻轻叹气：“殿下金枝玉叶，请多在意身子。”
——殿下金枝玉叶，若是熬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殿下早些歇息吧，奴心疼您。
殿下……
魏婕纤长的睫羽挂了细小的雨珠，眨动时眼尾湿润，她怔忪盯着戚子坤，心尖一悸，脱口而出：“我想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