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太皇太后临终前让康熙帝不要将她送往盛京与皇太极同葬,康熙当时念着敬爱的皇祖母即将离世,心痛不已,不加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可真正操作的时候,却是遇到了重重阻碍。
先是朝中不少官员上书,说大清自肇祖原皇帝开始,无论皇后是先于皇帝还是后于皇帝薨逝,其最终都是要与皇帝同葬一处的。
大清还没有皇后独自下葬的规矩。
大臣们都祖宗规矩不可破,但康熙帝不在乎,他是一国之君,臣子们的谏言他会微笑着听,但听完之后会不采纳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一次,康熙帝就不打算听臣子的谏言,他甚至也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是每当早朝时有臣子提起这事,他就盯着这人,也不说话,只唇角浮现莫测的笑。
帝王身上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冷凝感,那些对于太皇太后陵寝一事有异议的臣子,被康熙帝盯了几次后,也就识相地住了嘴。
罢了,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要怎么做,他们也没有说不的资格。
然而臣子们这边消停,康熙帝却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
他既不打算送皇祖母的棺椁去关外,那势必就要给她重新建陵墓,总不能因为皇祖母舍不得他与皇阿玛,就将她葬在皇阿玛或是他的陵寝吧。
但这样一来,对于太皇太后陵寝的选址上,康熙帝却一时又拿不定主意。
下头的人呈上来好几个选址,他总觉得不满意。
几番思量过后,康熙帝最终决定,让工匠先在昌瑞山下临时修建一座暂奉安殿,将他皇祖母的棺椁暂时移放,以待日后再挑选合适的陵寝。
说是临时修建,但皇家的临时修建也绝不含糊。
因着太皇太后生前长住慈宁宫东侧的一处殿宇,康熙帝就下令将这座殿宇整个拆除,原封不动地挪到了临时的暂奉安殿那。
虽比起修建规模宏大的皇家陵寝来,这点工程算不得什么,但孟露有一回路过慈宁宫时,看到那原本矗立殿宇的地方如今变得光秃秃的,心还是忍不住咂舌。
康熙二十八年四月,暂奉安殿建成,康熙帝亲自护送太皇太后的梓宫前往。
太皇太后的梓宫一走,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之前她的梓宫一直是安放在慈宁宫的,虽丧仪已经结束,但既然梓宫还在,各宫各院上到主子下至奴才,便没有不日日去跪拜的道理。
长此以往,大家嘴上虽不说,但心里必定是叫苦连天。
孟露虽因着“年事渐高”的理由可以不用日日去,但她心里也抵触的很。
人死灯灭,活着的人好好将其送走就完事了,如今这么一直放在活人居住的紫禁城,到底让人想起来有些瘆得慌。
是以当康熙帝护送着梓宫出宫以后,孟露与所有人一起松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没过几日又骤然提了起来。
因为康熙帝病了。
他将太皇太后的梓宫送到暂奉安殿后,并未立即折返回宫中,而是在那里又小住了几天。
暂奉安殿是建在东陵旁边的,算地界已经是河北遵化了。
虽与京城还隔着一段距离,但这期间每日都有人往返于京城与遵化之间,向康熙帝传达着京中的局势。
虽说现在朝局稳定,但康熙帝身为皇帝,该有的警惕还是有的。
也正是如此,康熙帝还未回宫,龙体不安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宫中。
孟露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康熙帝派来传话的侍卫还小声道:“太后娘娘,皇上龙体骤然不适,怕是一时半会儿的不能返京。”
孟露看着侍卫眉头紧皱,嘴唇干裂,说这话时声音还微微战栗,她原本不将康熙帝的病放在心上的,毕竟他可是做了六十一年的皇帝,如今可还连一半都没到呢。
但看着侍卫这模样,孟露心里一凛,不安道:“皇上是感染风寒了吗?”
如今刚四月,早晚温差大,难保他不会一不小心就冻着。
话问出,侍卫迟疑了片刻,继续道:“具体情况,奴才也未可知。”
毕竟他也不是皇上近身的侍卫,皇上的情况,他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
这次回京传信给太后娘娘,就是皇上身边的梁九功吩咐的。
孟露若有所思,梁九功的话,自然就是康熙帝的话。
事态具体如何暂未可知,不过孟露相信,康熙帝不会有什么大碍。
然而侍卫接下来一句话,又将孟露这刚升起来的希望给浇灭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还左右环顾了下,见四下无人,这才继续道:“皇上说,他龙体不安的事,您最好不要跟外人说,包括皇贵妃等一干人等。”
孟露:“......”她心里止不住发毛,合着这事只让她自己知道?
“皇贵妃也不能知道?”
后宫中虽她地位最高,但康熙帝没有立后,皇贵妃某种意义上与皇后也就差不多了,这么大的事,不让皇贵妃知道,怕是有些说不过去。
侍卫接着道:“皇上说,京中这段时日,有可能会生动乱。”
“皇上的意思是,在他痊愈返京前,京中的一切,要由太后娘娘您做主了。”
“......”侍卫退下去很久,孟露还是僵楞着。
她从侍卫的话里琢磨出一点东西,康熙帝似乎是故意称病,以介词来揪出京中有异心者。
自鳌拜与吴三桂等人伏诛后,这些年政权应当是牢牢握在康熙帝手上的,而且除了以后的九龙夺嫡以外,康熙一朝,京中似乎也没发生过什么动乱。
这些年也一直安安稳稳的,难不成有人要趁着康熙护送太皇太后梓宫离京这一时机来搞什么事情?
可会是谁呢?
这次康熙帝离开,皇子当中从大阿哥胤褆开始,到十阿哥胤,康熙帝都带上了,留在宫里的十一丶十二丶十三阿哥,连四岁都不到,他们定然是没有叛乱的本事的。
排除了康熙帝的儿子们,那就只有他的兄弟们了。
说起康熙帝的兄弟们来,孟露忍不住叹了口气。
康熙帝的兄弟们,如今也只剩下一个裕亲王福全,一个恭亲王常宁,再就是孝献皇后留下的瑞亲王福荣了。
这三个亲王,也经常入宫给孟露请安的,孟露看着他们都不像是会去造反的人。
但孟露也不敢太绝对,知人知面不知心,隔着一层肚皮,说不准对你言笑晏晏的人心里是不是正在谋划着如何取你的性命。
孟露沈吟半晌,叫来阿木尔低声吩咐了几句,阿木尔领命而去,很快就来回话:“娘娘,护送太皇太后的梓宫,按理三位王爷都该去的,裕亲王和恭亲王爷的确都随圣驾一同走了,只是皇上前往遵化的前一日,瑞亲王突然抱病不起,听说连床也下不了,皇上就下令瑞亲王不必随行了。”
这么巧吗?孟露回想着四月初一瑞亲王夫妇入宫请安的样子,当时福荣看着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今日是四月初十,阿木尔说瑞亲王是康熙帝启程的前一日病的,那也就是初二,前后不过一日光景,孟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福荣他,幼时曾被慈和太后抚养过一段时间,后来虽交由恪太妃抚养,但在慈和太后从皇姑庵回宫后,恪太妃也常常带着福荣去慈和太后处串门的。
因着慈和太后的缘故,算起来,福荣对康熙帝这个大他几岁的兄长,还是很亲近的。
后来福荣长大成人,康熙帝为他安排了一门不错的亲事,也在宫外赐他一座不输于福全常宁等的宅子。
恪妃就是当年的石福晋,她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因此即便福荣的生母是孝献皇后,她对福荣还是视如己出,万分疼爱。
福荣立府成亲后,也就将恪太妃接出宫奉养。
想到这,孟露叹了口气,一晃眼,福荣娶妻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而恪太妃,也于康熙二十年薨逝了。
这些年,相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孟露很快收起心中的惆怅,开始分析福荣造反的可能性。
福荣的待遇,跟福全与常宁都是一样的,康熙帝也并未因他是孝献皇后的儿子而猜忌苛待他。
前两年攻打倭国时,康熙帝还派他跟随施琅一起,名为亲王领兵,但实际上军权还是掌握在施琅手中,康熙帝就是让他去跟着施琅学习水师作战经验的。
康熙帝如此信任于他,孟露觉得他没理由,也没道理要造反。
而且如今的局势,造反的人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即便最坏的结果发生,康熙帝病重身亡,那还有个册立十馀年的太子呢,拥立太子的人,定然是占大部分的。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于此时造反,都是在走一条不归路。
孟露让宫女给自己沏了杯茶,她一边慢慢地抿着,一边天马行空的想着。
康熙帝的儿子们与兄弟们看起来都不太可能造反,再往上就是康熙那些叔王们了。
有一个人的影子蓦然在孟露眼前闪过,孟露眼底有片刻的伤感划过。
康熙的叔王,她第一个想起的,是襄亲王博果尔。
那个与她有段露水姻缘,深爱她却又迫于皇族压力而不得不另娶他人的博果尔。
历史上的博果尔是少年早夭,孟露参与的这段现实中,博果尔虽没有少年早夭,但最终还是个英年早逝的结局。
康熙二十年七月初三日,他就因病去世了。
从他病倒到薨逝,前后不过三日光景,那么短的时间,孟露也就根本没有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
即便他缠绵病榻良久,以她的身份,两人也难见面。
孟露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七月的天闷热异常,孟露正用早膳,阿木尔悄声告诉她博果尔病了。
她听到后身子几不可查的一僵,随后也压低声音问:“太医怎么说的?”
两人之间虽早已没了交集,但逢年过节的宫中家宴上,博果尔也还是会遥遥看她一眼,若是恰好撞到孟露的目光,两人便相视一笑,就像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随着时间的推移,孟露心里对他的那点子微末感情其实早就不在了,只是两人到底曾经有过那么风花雪月的一段,因此听到他生病,孟露自然也会过问一两句。
具体情况,阿木尔也不甚清楚,她也是从别处听来的。
向来亲王生病,若是头疼脑热的小病,也不会进宫禀报皇上,既然消息传到了宫里,就说明襄亲王的病还挺重。
孟露道:“襄亲王正值壮年,想来是无妨的。”
这话说了不到半日,下午的时候,孟露刚醒了午觉,正坐在床上伸懒腰,阿木尔和那斯图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到了孟露跟前却踌躇着不说话。
这样的神情经常会出现在她们两人脸上,往往是因为宫里又有哪个皇子公主不好了。
那些年也夭折了太多的皇子公主,说难听点孟露感觉自己心里似乎已经免疫了。
除了会觉得可怜以外,她在人后也没有别的感情。
如今看两个侍女的神情,孟露下意识就觉得是有皇子或者公主不幸夭折,她叹了口气,问道:“是哪个宫里?”
阿木尔和那斯图意识到孟露有所误会,两人互看一眼,这才吞吞吐吐地道:“太后娘娘,是宫外......”“宫外?宫外哪里有皇子公主......”说到一半孟露心头一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看向了阿木尔和那斯图。
那斯图低声道:“主子,宫外刚传来消息,襄亲王......薨了。”
话落两人就安慰孟露,叫她保重身子,不要过度伤心。
孟露心里轻轻一笑,良久的沈默后,也只是淡淡地回一声知道了,随后就在两人惊讶的眼神中吩咐她们做好该做的事。
直到博果尔的丧仪结束,孟露仍旧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日常也总是含着笑。
夜深人静时,她忍不住想,她这些年,似乎变得有些冷血无情了。
可在这个地方要活下去,不冷血一点也不行。
一直到了博果尔下葬后,博果尔的长子有一日入宫给太皇太后以及孟露请安,到孟露这时,他请完安后没有立刻告退离开,孟露观他神色,觉得他像是有话要跟自己说,遂遣退了伺候的宫人。
他的确有话跟孟露说。
等人都走后,孟露就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锦盒,语气有些生硬:“阿玛临走的时候,嘱咐我将这个还给太后娘娘。”
说完这话,也不待孟露有什么反应,他就将锦盒放在孟露手边的案几上,随后道:“儿臣先告退了。”
接着同样不等孟露说什么,他便疾步离开了。
孟露盯着那锦盒,脑海里勾勒着它的尺寸,对于里头装的东西,她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可当打开亲眼看到那两副熟悉的镯子时,孟露的眼眶还是无法控制地一热,一滴泪突然滴到了镯子上,随后又沿着镯子滑落,浸入底部的绸缎内衬里。
孟露盯着那对镯子看了很久,最终将它们分别带到两只手腕上。
迄今为止,唯一遗憾的,便是不能回应博果尔的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