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弥
刚到南林区,暴雨便停了。
许弭下了车,程玄度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忽略掉打扮的话,她拘谨的,像是新雇来熟悉环境的女佣。
可若是女佣,这工作未免太过机械。
小独栋的户型,上下三层。放眼望去,却几乎看不到生活痕迹。像是主人有什么令人发指的过分洁癖。
要不就是命人提前整理过,要不就是……和她的西苑一样,只是个转移家里注意的借口。
“不喜欢你可以随意改动。”
是故意,还是巧合。正在前方介绍功能分区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
程玄度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胸口。
客厅里,用做装饰的镜子反射着窗外被雨冲刷过得小院。
绿植,花苗,她纤细的脚踝,后端缀着珍珠的高跟,以及长裙层层叠叠的摆和晃动的流苏,倒映在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镜子里,相映成趣。
她是被困在万花筒里,分不清方向的玻璃碎片。
恰逢有人调转着方向,让她在光影里,组成一片绚烂旖旎。
他有幸遇见过,但误把光影看成了真。
他的手扣住了她的后腰,帮她找到平衡。待她站稳,又快速收回。
触碰也仅仅一瞬,就连温度都来不及捕捉。
叮嘱的那句“小心”里,还暗藏着叹息。
她没捕捉到,只是更在意被她打理了将近半小时的头发有没有被撞坏,最好不要被看出端倪。
“没关系。”
她的回覆似乎总带了点延迟,但好在人设如此,倒也不会让人太诧异。
但该有的说明,也没有落下,思索两秒,她又小声补充:“我应该……也不太会经常过来。西苑是我的画室,我比较习惯在那边。”
界线分明。
这里终究不是星夜下的二十二号,只是雨刚停了的陌生南林区。
许弭迟钝了两秒才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没关系,你请随意。”
看不出情绪。
程玄度咬着唇,很想告诉他,其实没必要这样。
联姻而已,谁也不欠谁的,但不符合性格。
但程玄度才不会这么说。
程玄度只会隐忍着,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可以。
“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到西苑接你?”
还是做出了退让,像在照顾她的情绪。
他是怎么做到的,同一颗心,能装得下那么多的事。
可真要辩论起来,她似乎,从未输他几分。
“就这里吧。”
程玄度定定开口,带着某种决心,“我今晚留在这里。”
“这样,即便肖姨他们过来,也不会露破绽。”
更重要的是,西苑那个独属于她的乐园,还不想被外人涉足。
名义上的丈夫也不可以。
而许弭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用覆杂而心疼的眼神看向她,欲言又止。
那一瞬间,愧疚强势登顶,一遍遍谴责着他的过分。
好难。
下午,程玄度去了趟Vent,交代这几天的工作安排。
心情明显受到了影响,连福年的报告,都听得心不在焉。
“你脸色好差,又熬夜了?要不要这么拼。”福年关心道。
程玄度勉强笑了下,问了个很莫名的问题:“我这个发色坚持多久了?”
“年后换的吧,”福年给了一个保守的回答,“想换发色了?”
“嗯。”
“你心情不好。”
这次是肯定的。
多年好友,福年太清楚程玄度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看起来张扬,但从不冲动。
过去追求刺激,可在那次意外后,就变得谨慎起来。虽然经营着S17,但并不会酗酒,只偶尔小酌。以至于,面对负面情绪时,并没有太多的宣泄方式,除了画一些只有她能看懂的,风格迥异的画,就只剩下了换发色。
“你最近的情绪不太对。昨晚陶喜过来你都没去,今早还公然翘班,不像你。”
程玄度放下手中的报表,漫不经心地宣布着重磅新闻:“没有,情绪稳定,就是抽空结了个婚。”
“和许弭?这么突然?”福年震惊起身。
“突然吗?”程玄度轻笑,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神色不明,“挺委婉了。都给了我们这么久的缓冲时间。”
“采访一下,已婚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意思,依旧是逢场作戏。”
程玄度疲惫地打了个哈欠,“这几天太紧张了,希望早点结束,能睡个好觉。”
福年突然鬼祟一笑,凑近,“有件事很重要我很好奇。你们……结婚了,要一起睡吗?听说赛车手的身体素质很强,你要试试吗?”
哈欠卡住了。
程玄度推了推下巴,眼角还因此带了点泪光,可语气却陡然攀升,“我疯了吗?”
察觉到音量有点过度,程玄度抿抿唇,不自在地转移话题,“只是联姻而已。我和他都清楚,没人会越界。更何况……”
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福年很懂的接话,“更何况,你还有事业,许弭还有喜欢的人……”
“可是,”福年奇怪地看着她,“大家都说许弭喜欢的是你。已经到了这一步,还不打算告诉他吗?”
“你觉得,他会容忍欺骗吗?”
不是过去的,“我没办法相信他”
也不是用烂的那句“我只相信我自己”
而是,许弭会不会计较欺骗。
福年要比舒一更擅长玩文字游戏,几乎瞬间就找到了漏洞。
正要调侃这一发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扣了扣。
默契地噤声。
福年起身去开门。
寻礼叉着腰,不耐烦地抱怨着“你们在聊什么,还要反锁门。”
“女孩子的秘密。”程玄度笑着起身,暗示福年去倒水,右手搭在左手上,待寻礼在沙发上坐下,也顺利摘下了婚戒,随手埋在了画稿中。
“你怎么来了?”
那次不欢而散,后续几次拍摄,符妤都没过来。
许是觉得抱歉,符妤私下偷偷发短信解释,暗示寻礼从中作梗。
即便是光鲜亮丽的大明星,也不过是资本运转下的打工人,程玄度表示理解,反正寻礼三天两头生气,她早就成了习惯。
寻礼哼了声,上下打量着她。
看来看去,还是这个女人最舒服,有着不输女明星的惊艳,拿得出手,还聪明。
那个赌,他肯定会赢。也好狠狠打许弭的脸。
“明晚陪我参加个晚宴。”
明明是邀请,却还是用了命令的语气。
可明晚……
“我明晚有约。”
“那就推掉!”
小少爷有些不耐烦,“明晚,你必须做我的女伴。”
“我说了,我没空。”
情绪不太好,以至于这句说得并不温和。
寻礼来了劲儿,大步过来,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头,极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表情。语气嘲讽,“你难道……不想看看许弭娶了谁吗?”
没想到是这个发展。
没留意过,也不知道那两个男人在暗中较劲。
当初,因为许弭添油加醋的几句话,被寻贤罚关禁闭的寻礼,对许弭本就有着几层怨恨。
更何况,如今好友们都念叨着,说他输给了许弭。
他怎能输给那种人。
程玄度被轰炸到沈默。
这简直是个大乌龙。
她一时甚至不知道是要感叹自己,还是感慨寻礼……
这样的沈默无疑把寻礼的怒气推得更高。
自来不会控制情绪的小少爷,狠狠拍了下桌子,手疼,但要面子的忍着,“他都娶别人了,有妇之夫懂吗,他宁愿娶一个草包都不敢给你承诺,你以为你算什么,他根本不在乎你。”
“所以呢?”她语气淡淡,继续四两拨千斤。
骂许弭的那几句……反正也是事实。
可是,草包吗?
“白芥!你不可理喻!”寻礼气得快说不出话。
“就当我不可理喻。”她又恢覆了表情管理,“但明晚,我真的不能去。”
“这已经是你第四次拒绝我了。”
寻礼破天荒的没再闹,从喉咙挤出这一句。
“好像是。”她依旧毫不在意。
没见过这样的人,重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寻礼咬着牙,放出狠话,“我可以包容你,哄着你,但不是次次都行。我没那么有耐心,白芥,你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不该这样的。
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这时候,她应该淡淡笑着,然后温声转移话题,把人哄得团团转。
可偏偏,精准运转的程序出现了BUG,她选择了用最糟糕的方式,把艰难维持的表面和平,撕开了一道丑陋的口子。
“抱歉,我似乎……”
“从未要你包容我,哄着我。就连现在的拒绝,我也只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你又为何生气呢?”
福年弯起的手指还在半空中,尴尬地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他们,她送了咖啡过来。
没见过这样的她。
不像刻意伪装出来的完美交际花白芥,也不像那个小可怜程玄度。
似乎介于两者之间,又像是悄然融合了界线。
这样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晚上。
身在那种家庭,怎么可能真的让他们随心所欲。
虽然同意了不举行婚礼,但还是大张旗鼓的组了庆祝晚宴。
可从头到尾,他们的作用,也只是简单露面,挂个名而已。
没人在意他们是否拥有感情,没有人真的祝福。
远远看见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陶喜,度止珩,穆闻风几人,也只是点头示意。
逢场作戏罢了。
对这种交际不感兴趣。趁着苏女士和几位友人寒暄的功夫,程玄度偷偷溜出船舱,选择去甲板上吹风。
大概是最近和许弭接触太多,以至于,捕捉他的声音成了本能。
安静的角落里。
她捏着那条据说重工订制,她有史以来最被重视的礼服裙裙摆,一边鄙夷着自我,一边静静倾听。
无法移开脚步,也怕闹出声音,
话题中心……虽然没有点出名字,但显然核心是她。
“许哥,这次多谢了,我姐姐以后就拜托你了。”
“其实……即便没有这个合作,我也会这么做,你无需谢我。”
“那就好。许哥,新婚快乐。”
“合作愉快,小程总。”
合作,愉快。
程开阳,许弭。
这就是……许弭向联姻妥协的原因吗?
这就是,所谓的……难言之隐?
还真讽刺。
不想再听下去。
两个讨厌的人的组合。
讨厌的预谋与合作。
原来只有她,是真正的,在围墙之外,孤立无援。
竟突然想起陶喜刚得知两人要联姻时的疑惑,“为什么不和许弭说清楚呢,以后是夫妻,你们可以一起面对啊。”
她记得,那时她回应,“我没办法相信他。”
那时牵绊的因素太多,现在竟庆幸,还好她未曾交付过真心,也未曾有过期待。
没有黏着人的习惯,心情不好的时候,程玄度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墨黑色的夜被灯火照亮,灯光通明的游轮在广阔无垠的夜海上破浪而行。
她缓缓擡手,手腕上缠绕的淡绿色丝带在风中挣扎着,拼命向上,却因为在腕间打了个结而无法逃脱命运,就像她一样。
“小心着凉。”
肩上突然落了件外套,沈重的,还带了点暖意。
没回头,那清冽的薄荷味就已经把来人暴露无疑。
“许弭。”她轻声念出他的名字。
身后的许弭稍怔。
“你喜欢海吗?”良久,她问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但他们,并不是可以闲谈风月的关系。
“喜欢。”
许弭慢慢站到了她身侧,看似很近,却又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安全,礼貌,又疏离。
“我也喜欢。可又时常恐惧。”
“为何?”许弭下意识看她,手在空中做了个遮拦的动作。
并没有风。
程玄度撇过头,刻意无视,“因为看不透。”
“想要看清大海里有什么,就要去冒险。而探索未知,是个漫长但不一定有所收获的过程。人们常常只是到了尝试阶段就选择了放弃。”她淡淡说着,像是在说大海,又像是别的什么。
许久,她补充,“至少我是这样的。”
“探索的过程虽然凶险,但结果永远值得期待,不是吗?”
许弭沈思片刻,轻声道:“我是这样觉得:好奇也好,在意也好,一旦感知到了兴趣,就最好去试着争取。至少尝试过,就还有机会。”
完全不同的观点。
“我是个早产儿,小时候身体很差,不讨父亲喜欢,是小姨和外婆把我带大的。”
他娓娓道来,当一件很普通的事来讲,又像在以己为例,安抚她明显波动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我无法享受到正常人的生活。可偏偏命运就很神奇,在我以为不可能活下去的时候却活了下来,以为不可能输的时候却输得一塌糊涂。赢得人看似赢了,却失魂落魄。输得表面上输了,却偏偏拥有了不该拥有的。
没想过这样的身子能撑下去,却偏偏成了赛车手。没想过会结婚,可我们已经站在了这里。多可笑,原来我曾经以为的我以为。都只是,我以为而已。”
绕口令一般的话,太过没头没尾。
可她似乎听出了什么。
“会觉得遗憾吗?”她问。
许弭依旧看着那片海,良久,“或许吧。”
起了风,程玄度下意识按住头发,肩上的西装外套掉落在地,许弭弯腰捡起。
她依旧没有带发圈,可他的手中再也没有发簪。
“回去吧。”
外套被许弭再次搭在了肩上,长发没来得及拉扯出来,被压在了西装下。
风吹不乱。
舞会还在继续,回套房的路上,并没有遇见什么人。
程玄度不远不近地跟在许弭身后,看着他坚|挺的后背发呆。
纠结。
他和程开阳的合作,还有刚才……他云淡风轻提前的过去,和眼底明显的伤痛。
到底哪个是真,哪个为假。
依旧看不透他,不管用哪个身份。
“咚——”
沈溺于思绪,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许弭的后背。
第二次了。
这次是真的痛到了晕眩。
区别于那个无论对错,都能维持傲慢抱怨出“你怎么突然停下”的白芥。
彼时,她只能低着头,像要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抱歉,”许弭打开门,示意她先进去。
鸵鸟般的女人,动作都是慢吞吞的。
他的道歉却不是为了刚才的碰撞,而是回归原点,“当初夸下海口,但还是被打脸了。”
程玄度楞了下,一句没关系快要脱口而出。
可他偏偏不解风情,问出了一句极其不合时宜的话:
“程小姐有喜欢的人吗?”
同样的问题,他是第二次问。
这次是在新婚夜。
几乎没有犹豫,她便给出了答案:“没有。”
“可我似乎……遇到了,我喜欢的人。”
不同于那晚玩笑般的一见钟情,他的语气,已经近乎虔诚。
“甚至,刚才……”
“起风的那一瞬间,我竟然在想,我遇见她的那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