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相逢即相识（中）
    很难明白天道到底看重的是什么，选择飞升的标准是什么。
    但顾凛只知道，作为第一个飞升成仙的凡人。仙界的众人都犹如看见稀罕物般的，观察着他。
    那时候的天界仅分了月庭和耀庭。却因着顾凛的到来，硬生生分出个星庭。
    作为星庭唯一一个成员，顾凛负责干着杂七杂八的粗活累活。
    湘国虽是小国，但他仍是堂堂的一朝太子殿下。如今上了天界，竟做了凡间奴仆的活计，若换了旁人，指不定要郁闷到哪样。可顾凛没有。
    也正是因为他的坦然自若，让天界月庭和耀庭的家夥越发嚣张跋扈起来。
    “仙君，你原先准我返回人间一事，一直拖了许久不见踪影。不知道，我到底何时能回去？”顾凛专门堵在慕云仙君的必经之路上，他见仙君不理人，再一次发问道。
    他压根就没想成仙。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成，怎么可能放下湘国的百姓，自行逍遥快活呢？
    慕云仙君睨了他一眼，讽刺道：“回去？你可知天上一日，盛古一年。你在星庭待了多久？盛古早就经历沧海桑田，你回去也无法见到想见的人。不如安心把我们交代的任务完成好。讨好我们，才是你最重要的事情。”
    顾凛闻言，想起无数百姓在神庙的哀求祷告，难得怒气重了点：“讨好你们？湘国耗费财力物力去为你们修建庙宇，可到最后，那祸害百姓几年的水鬼还是妖帮忙镇压的。你们受我们的供奉不少，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却懒得去做。现在说要我讨好你们？”
    他冷笑一声，“看来仙界也不过如此。”
    慕云仙君变了脸色，沈着脸当即就要发难，但此时却有仙阻拦。
    “赵霆？”慕云收回手，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面露难色，“你要做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赵霆的声音极轻。
    但顾凛观察到慕云的脸色苍白，俨然是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与先前面对自己的不屑高傲，大相径庭。
    慕云仿佛不愿久留，没有动手也不再开口，匆匆离去。
    顾凛则叹着气。没了慕云仙君的指令，他可不能轻易离开这里。
    “我可以帮你，”像是看到了顾凛的困惑，赵霆接着解释道，“我刚好要下盛古一趟，你随我一起，不就行了。”
    “但慕云仙君才是我的……”
    “没关系，他们不敢阻拦我的。”
    赵霆眨眨眼，“怎么样，要和我一起去吗？”
    顾凛在仙界尽管地位低微，但也因着这层缘故，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君议论起旁人时，总是不会顾及他的存在。
    他看着众仙君口中“疯子”一样的人物，想起他们互相告诫的“不要轻易招惹”的话语。
    应当是警惕，必须要警惕，可是，他实在是太想念自己的故土了。虽然他有时能与章崃传音询问情况，但终究不能相见。
    每每只有在零星的喘息缝隙里，才能远远地瞥上一眼山河的轮廓，这种压抑早已随着日积月累而不断沈重。
    他想回去。
    赵霆弯起嘴角：“那你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我会让你得到想要的。”
    “什么忙？”
    顾凛他这话刚说出口，忽感意识模糊，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得见赵霆说了什么赌约……
    ……
    湘国，这个九国之中实力最弱的小国，尽管后来不幸亡国，但也因为溪源太子的飞升而名声大噪。
    世人皆只在传说听闻过神明，却并未亲眼目睹，更从未见识过有人能真正成仙。
    成仙，那可意味着不老不死，彻底划开世俗纠葛。
    他国百姓一听说湘国太子居然能飞升，赶忙偷偷跑到湘国境内，想学那仙术仙法。
    再加上溪源太子原先就整理好的修行书册，一时之间，原湘国国内竟涌现出不少小宗门，专门修道，好再创溪源太子的神迹。
    集市上充斥着各类修行秘籍，随意翻开两本书名截然不同的册子，里面的内容都有八成像，摆明了照抄照搬。
    可依旧有人趋之若鹜。
    “公子，我这本册子可是正儿八经的修仙书册，”书铺老板盯着眼前的青年老半天，见此人沈默不语，偏偏样子又像对书册感兴趣。
    他的书铺就只这一人驻足，老板还是想赚点小钱，于是眼珠一转，道，“公子可要买点？”
    “你这册子正宗？”青年开口。
    “当然。”在外做生意嘛，自然要把话说满些。
    顾起挑了一下眉，看着粗制滥造甚至有错的符咒，把东西放了回去。
    “大师兄——”
    鹤云赶来，就看顾起在书铺前等待。他跑过去：“大师兄，抱歉，我来晚了。”
    “没事，左右我也只是等了一会儿。”顾起递了钱，随意拿起一本册子就走。
    鹤云跟在后面，边走边问：“大师兄怎么买路边的书册，那种书都是拼拼凑凑，根本就是糊弄人的。”
    “当个闲书看看也不错。”
    顾起忽略掉心头的不虞，将册子放回储物袋里，随后拿起任务册，“我们奔波几日，总算要到目的地了。”
    “这些天多亏大师兄帮忙，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只剩下这一个任务。”鹤云道。
    “你的任务轻，就是繁杂了些。身为大师兄，帮忙也是应该的。”
    说着，顾起就见一匹飞驰而来的黑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他眼神一凛，护好一边的老人。
    “南缘国怎么会如此无理之辈。”
    鹤云：“大师兄，那是陛下的三皇子。”
    “三皇子？”顾起瞧着渐行渐远，速度丝毫不减的背影，“皇子便可不顾百姓死活？”
    “大师兄——”
    鹤云紧张地往左右看了看，拉了拉顾起的胳膊，但没直接说。只是等他们正式上了路，才提醒顾起：“大师兄，人多口杂，你方才那席话必定被别人听去。要是问责……”
    他叹气，仿佛真替顾起有点担心。
    顾起一脸无所谓：“这种事情不是我们需要关心的。到了。”
    鹤云看顾起明显不赞同的表情，也不打算多言，自己打开册子仔细看着地点名，擡起头，“何家村，看来我们确实到了。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居然把任务等级提得那么高。”
    “那么高，你不也挑了？”
    “因为这件任务很紧急啊，”鹤云说，“也正因为如此，大师兄才能与我一同调查。”
    “走吧。”
    “嗯。”
    何家村村长老早就在村口的槐树下等待，眯着双眼瞧见两人，赶紧步履蹒跚地拄着拐杖过去，嘴上喊着：“你们二人修者总算来了！”
    顾起扶了一把，语气显得冷静：“发生何事？”
    “我们后山那个池子，邪门的很。好几个小孩都没了命，整的人心惶惶，生怕那池子里的东西爬出来。”村长抓紧顾起，犹如抓紧最后一根稻草。
    鹤云宽慰说：“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村长下意识看了一下顾起，见顾起点头保证，才总算安了心。
    因为临近晚膳时辰，索性让顾起和鹤云在家中吃饭。本来想着天色太晚，明日再让二位修者前往解决。但不料顾起却拒绝了。
    路上，顾起看向鹤云，关心道：“你是累了？”
    鹤云收回目光，正常道：“没有。我只是在想，有大师兄在，真让人安心。”
    顾起直觉感觉不对劲，但看鹤云面色并无异常，便也没放在心上，只专注看着莲花池薄薄的雾气。
    原只是一层，后面越来越大，并且逐渐向他们袭来。
    “大师兄——”
    “别担心，按兵不动。”
    顾起悄悄夹了张符箓，轻念咒语，于是符箓化作一缕青烟，径直钻入他的眼中。
    凭着符箓加持的双眼，顾起看清站立在池面的女子身影。
    他按住剧烈跳动的心，快到仿佛要从胸膛里蹦出般。
    会是幻术吗？
    他很肯定自己的记忆里是绝没有此人的。
    “大师兄，鬼多狡诈，我们要不要干脆直接上！”鹤云拔剑问道。
    “……”
    “大师兄？”
    顾起回神，嘱咐说：“小心点。”
    可为何心中突然传来刺痛，他深呼吸，缓过劲儿后，跟随鹤云一起攻击。
    婲花还在镇压水鬼。说来奇怪，她也是在附近村庄听闻似有鬼的传说，才赶忙跑过来。
    一看，竟发现先前镇压水鬼的法术被人破坏。虽说破坏得不大，但也确确实实让那只水鬼得以使用一部分鬼力。
    她仍在施法，馀光撇见一道剑影。轻松躲过去，当下就要擡手攻击回去，却好巧不巧地看见了后面的顾凛。手一顿，错失良机。
    鹤云见状，立即又提剑刺去。正中婲花的肩膀。
    很快血染纱衣，红得顾起眼睛都泛酸。
    “被她给逃了！”鹤云眼底闪过一丝不悦，旋即打算追过去，哪料肩膀一沈。
    “切莫滥杀无辜。”
    “无辜？她方才举止古怪，又站在莲花池水上，说不准这雾气就是她捣的鬼！”鹤云肩膀一扭，又往边上站了站，“此时若不乘胜追击，我的任务怎么完成？”
    顾起：“我看见她施的，是镇压的法术。应该是知晓池底的异常，才好心施法。”
    “大师兄会不会太过于轻信他人，怎可就凭这个就断然下结论？”
    “一探便知。”
    顾起垂眼凝气，于是灵力向下无限延伸，犹如蛛网不断扩大，伺机捕捉到任何的异样。
    忽地，灵力化作的线颤动了一瞬，很快传递到顾起的手指。
    鹤云离得近，自然瞧得见。手握紧，却霎时松开。
    “那我们趁机绞杀？”他提议道。
    顾起摇头：“不行。据我所探测的，这底下的水鬼是阵眼。若是轻易除去，恐怕才会酿成大祸。”
    “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像刚才那只妖一样重新镇压吗？”
    “坦白说，那只妖已经修补完毕。没有我们的事了。”
    顾起说完，忽感一阵失落之意。他只当是错觉，并不放在心上。
    鹤云倒是乐得自在，把剑收回去，回到村长家，事无巨细地告知——当然，隐去了妖的存在。
    “真是多亏了你们啊！”村长感激地握着鹤云的手，目光投向他。
    鹤云在此时却看向了顾起，顾起则回个淡然的笑。
    夜渐深，二人就住在村长准备的空房里。
    顾起把手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他还在想那个女妖，但鼻尖却传来一阵花香，十分突兀。
    他立刻起身察看，只堪堪捕捉到衣角。顾起又看了看床上沈睡的鹤云，歇了要叫起的心思，自己独自追了过去。
    顺着幽香，重又回到后山。他听见劈里啪啦的木头燃烧的响动，缓步走过去，移开遮挡视线的枝条，看见正在疗伤的女妖。
    婲花凝了妖气在掌心，慢慢靠近伤口处。伤口逐渐愈合，但因着体质的缘故，她也痛的冷汗直流。
    “……谁？”治疗到一半，她睁开双眼，警惕地注视着有异动的地方。
    半晌，有人靠近：“是我。”
    婲花看见顾起，连忙别过脸。她眼眶顿时红了起来，忍着泪，不想过于狼狈。
    “那个……是我们弄错了。居然还害你受伤，实在是对不起。”
    顾起看女妖迟迟不肯回头，赶忙从储物袋里掏出玉瓶，放到地上，“这是我们宗门的灵药，可以愈合伤口，缓解疼痛的。”
    婲花微微侧身，望向顾起，咬着下嘴唇，拿起瓶子倒出药。
    “我不会害你的！”顾起拍起胸脯保证道。
    “哼，我知道。”婲花声音很低，她讲完，就把掌心的丹药吞进去。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情况？”顾起等婲花好一些，才开始问道。
    “听旁人说的。”
    “那那个阵法你怎么修补得那么快？”
    “水鬼本就是我镇压的，我当然修补得快。”
    婲花顿了顿，“你不是知道的吗？成了仙，便忘了俗世的一切？”
    她这话语音语调不可谓不怪，宛如含着气和怨，但又夹杂着伤感和遗憾。
    顾起听得一楞一楞：“成仙？我入宗门不过十年，哪可能这么快就得道成仙，又不是湘国的溪源太子。”
    “你——”婲花不敢置信地盯着顾起。突然凑到他跟前，指尖轻拂顾起的脸颊，随后几息的功夫就收了回去。
    “……是我弄错了。”
    婲花把未完的话说完，可顾起却觉得眼前的妖应当是发现了什么，不言明，明显有所保留。
    于是他心思一转，道：“明日我们就要启程回上阳宗，不打扰你在此地修炼了。”
    “那，那当然最好。”
    不过事实上，感受到她在身后默默跟随，顾起不由得低头笑了一笑。
    鹤云自然不晓得昨夜发生的事，但他当初出行带了个可以侦查妖怪气息的配饰。一旦感应到，就会发烫提醒。并且随着恶意，而不断攀升。
    这温度一路没降下来，虽说恶意很低，但还是不容忽视。何况也已经进了凤州境内。
    于是他传音给顾起：大师兄，有妖跟着我们。
    顾起：没事，她恶意不大。冒然出手，会破坏凤州的规矩的。
    凤州作为特殊的地界，为了能保护好人妖的和谐共处，降妖司定了不少规矩。
    尽管繁琐，但确实没有出过大事。鹤云显然是想到这方面，因而冒头的心思就不声不响地灭了下去。
    临进入宗门，顾起就瞧见汤玧站在门口。
    “大师兄——”汤玧飞扑着奔向顾起。
    幸亏才只有12岁，顾起还是撑得住，不至于被撞到。他摸摸汤玧的脑袋：“小翡啊，是不是长高了？个头都到我腰了。”
    “嘿嘿嘿，这叫一天一个样儿！”汤玧扬起头，“师尊说，我还会继续长高呢！”
    “那是肯定的，毕竟你还是小孩子嘛，不像我和大师兄，早就失去了长高的资格了。”鹤云调侃道。
    汤玧哼了一声，依旧抱着顾起。
    “好了，我和你二师兄得去辉耀堂交册子，你乖乖的。”顾起道。
    “啊？哦，好吧。”汤玧不情不愿。
    鹤云补了句“勤加修炼”，汤玧则做了个鬼脸给他看。
    “小师弟还真喜欢你。”鹤云一脸无奈。
    “可能是因为我领他进的门，所以才格外信任我。”顾起安慰鹤云，“凡事别急，慢慢来。”
    鹤云弯起眼，看不清他眼底的笑意：“好。”
    交完册子，师尊又传顾起单独去见他。
    顾起闻言照做，去到时便看师尊满脸忧色。
    “师尊。”
    “你来了啊。”掌门把刚拿到的书信递给顾起。
    上面文字不多，通篇看下来仅一条信息——有人查到幽梦浮生莲的踪迹。
    “你觉得可信吗？”掌门问他。
    “俗话说三人成虎，即便是假的，但若流传开来，必会引起动荡。”
    “贪心不足蛇吞象。先不说幽梦浮生莲本身能覆活的价值，光凭它无意识盗走的东西，要得到她的代价，不就是让湘国灭国了吗？”
    “湘国……”顾起心突突的，“湘国实力低弱，哪怕没有幽梦浮生莲，应该也难逃灭亡的命运吧？”
    “那也是她夺走了人们的理智，一心扑在虚无缥缈的求仙之路上，日夜荒废，才致使国破家亡。”
    “师尊，我们不也是修道的宗门吗？”顾起反问着。
    师尊这一席话，不就是把上阳宗也给贬低进去了吗？
    岂料师尊却淡然道：“你觉得当初溪源太子拼命修炼，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理清好你的道心，顾起。”掌门郑重道，光影在他苍老年迈的脸庞划过。
    明明师尊修为不低，却毅然决然地放弃永葆青春，循着年纪变换容颜。
    “我希望上阳宗能在你的带领下，把这世道好好地清一清。”
    这句话犹言在耳，顾起看着自己的双手。
    “出来吧。”他说。
    他住单人间。至于挨近的房间，也都因为师弟们接任务而空空如也。
    婲花现了形，也不敢走近。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没有妨碍到你。”
    顾起闭上眼，又睁开。他不是问责，也不是好奇，只是简单地问上一问。
    “我们以前认识吗？”
    “认识。”
    “那你为什么不靠近我？”
    “因为，我不想再伤害你。”婲花垂下眼。
    顾起确信自己在这一瞬看见了旭日初升，看见了婲花的消失。他茫然地跪在天华台上，双手举过头顶，身后是注目的师弟师妹们。
    “我宣布，顾起成为新任上阳宗掌门——”
    “不。”顾起倏地站起，拒绝接过。
    “大师兄？”
    他看向底下的或熟悉或陌生的师弟师妹们，听见师尊问：“顾起，你不接吗？”
    接任掌门，意味着可以做更多的事。
    但这是真实的吗？
    顾起深呼吸看着脚下，又看看四周，最终在人群中发现了鹤云的身影。
    【“对不起，大师兄。你实在太耀眼了，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底下。”】
    他忽然右手捂住心口，那里明明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却仿佛有种被利剑贯穿的疼痛。
    【“我的方法也可以救人，法术本就不存在好坏之分，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左手抚上额头，那里一跳一跳，宛如要奔出皮囊。
    【“告诉我，幽梦浮生莲的地点！”】
    “呼——哈——”
    顾凛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人在触碰，挣扎着睁开双眼，看见一身血衣几近透明的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