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苏瑜的指尖一顿，沈默良久，也不转身，只说了一句抱歉。
宋薄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他猜错了？
要命要命，韩遂教给他的最后一招，算是彻底失败。
他的呼吸都有点颤抖，在夜色中的房内如此轻易被苏瑜捕捉到。
“……我……”
刚开了口，宋薄就慌不择路地打断苏瑜，他声音不大不小，听上去却像是强撑着般，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感情讲究你情我愿，既然你暂时没有这个心思，我也，我也不会做出什么报覆性的举措。”
说完，也不待苏瑜的反应，就立马逃避似的离开了屋子。
天呐，这一步当真是踏错了！
宋薄捶着树干，悔恨莫及。
“唉——”他早已远离学舍，到了林子深处。随意坐在草地上，朝面前的泉水里扔了一块小石子。
瞧着水面的涟漪，撑着脑袋，“怎么竟一时冲动了呢？”
他又低头看看水中的自己，乌发黑眸，面如白墙。即便是换了张脸，似乎也受了自身半鬼的影响，与常人站在一起，总有点格格不入。
宋薄伸手将倒影搅乱，自言自语，“我还是…没办法接受吧……你是在生我的气吗？还是我哪方面做的不够好呢？”
不要不理他，不要推开他，不要……不爱他。
有那么一瞬间，宋薄其实想着要不回到宋清平的身边去。那里虽然充满冷漠与利用，但他至少安心，至少知晓自己存在的价值。他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得到重视。
这是他以前一直为之生存的习惯。
所以利用欺骗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他一直为朝着宋清平期望的功名利禄而来。苦读多年，他为了虚假的天才的名号撑了这么久，那么久，一切尽数消散。
“我是个坏人，苏瑜。”半晌，宋薄看向恢覆平静的水面，轻声说道。
他其实不会迷茫了，他已在那个死寂的湖底想得一清二楚。
“你不要怪我……”
……
“师弟，你确定接这个任务？”韩遂再一次询问道。
这任务说是让他们浮云堂的弟子打下手，可按照以往情况来看，怕是充当探路者再合适不过。
杨平也终于擡起头，从山似的卷轴里探出身，说：“你若是不愿意，也可以不参加。浮云堂每年都有弟子主动放弃，这不算窝囊。”
宋薄看了一眼任务明细，确认无误后，摇摇头道：“没有不愿意。我看上面的要求还挺简单的。上山这么久，我也想去山下看看。”
“你若是想下山，跟师兄说一声，师兄偷偷带你去！”韩遂情绪有点激动，他直接扳正宋薄的肩膀，眉眼间竟有些崩溃之色，“没必要参加这么危险的任务，那些望舒堂的家夥全都不是——”
“——韩遂！”杨平猛喝一声，站了起来，直接扯过韩遂，压低声线，质问着，“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我没有。”
“药按时吃了吗？”
见韩遂沈默，杨平瞬间理解背后意思。一个头比两个大，要不是看在还有宋薄这个小师弟在跟前，不想伤了韩遂作为师兄的颜面，他真想一巴掌拍过去！
他磨着牙，手背青筋暴起，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下去，用几乎说得上是残酷的口吻说道：“你不可能干涉别人一辈子！”
站在一旁的宋薄瞧见了韩遂面上霎时的扭曲和痛苦，这事因他而起，何况韩遂这些时日确实对他不错——尽管是在透过他，补偿某人。
“师兄若是不放心，不如与我一同前往，”看两人望过来，宋薄忆着从书册里看到的内容，开口，“我记得，新弟子是允许有同堂师兄陪伴的。正好，这次也算是我第一次做正式的大任务，有韩遂师兄的帮忙，事半功倍。”
韩遂闻言眼眸蓦地一亮，只是下意识看向了杨平。
杨平垂着眼帘，细细思量，良久，松了口：“可以。”
“但你不可再像以前那样任性胡闹，否则……”他注视着韩遂，警告道，“我会跟师父说，让你离开上阳宗。”
离开上阳宗？处罚竟这般重？
宋薄心中微惊，却见韩遂一脸无所谓，随意摆弄腰间玉牌，回答极快：“好。”
此次任务，是与望舒堂的弟子合作，前往九渊捕捉几只灵兽回来。
宋薄他们来的早，正在松树下等待着接了任务的望舒堂弟子。
韩遂忽然出声：“刚刚吓到你了吧？”
“师兄只是一时难以释怀，所以反应大了些。”宋薄反过来劝道。
他早该想到，先前韩遂得知苏瑜是望舒堂的弟子时，言行举止就已经说明一切。只是他没想到，居然会这么严重。
“我虽不想一杆子打翻所有望舒堂弟子，但师弟，人心隔肚皮，何况还有悠悠岁月横亘，师兄作为过来人，还是劝你认清人。”
宋薄听后，淡然一笑：“师兄是在某个望舒堂弟子身上栽过跟头吗？”
韩遂睨了他一眼，承认道：“没错。只是我与师弟猜测的可不同。我是识人不清，才会让情敌把暗恋对象给抢走。”
他收回目光，转而望向遥远的天边，“自己没本事，所以才会自怨自艾。”
事情定不会这么简单，但宋薄识趣地不再过问。他自己到底也是一笔烂账，还是别好心顾及旁人了。
结果韩遂偏偏此时开了口，大约有点破罐子破摔，临死前都要八卦一下的精神，“你跟你那位，进展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用错了招，全军覆没了呗！
但该说吗？不该说吗？
“应该……就那样。”宋薄道。
他轻轻踩了一脚树影，正想着究竟还要等多久，好摆脱韩遂的追问，紧接着就捕捉到来自苏瑜的气息。
大约顿了几息，才堪堪擡头望过去。
可能时机正好，苏瑜在此刻便也瞧了过来。两人的眼神只碰了一点，就立刻不约而同地别到一边，有种难说的默契。
“你一个人？”韩遂皱着眉头问道。语气可以说是期待，又像是怀疑。就像是他非常不希望跟某个人碰面，因此格外期待苏瑜的回答。
“……是。”
话音刚落，后背猛地被一拍。
苏瑜楞神片刻就听见韩遂朗声道：“那就好，那就好！这九渊离上阳宗不远，你不挑那些高阶灵兽，任务还算能顺利完成，不用担心。”
“明白。”苏瑜挪了一步，离韩遂稍远些。
韩遂收起手，恍然大悟地微擡起下巴，对此也没什么意见，反而挪揄地瞥了宋薄一下，不过嘴里的话还是正经的，问着苏瑜：“虽说你资质好，但你们堂怎么真就派了你一个人？”
“有些人领过任务，还有些人受伤了。”
“受伤？”韩遂一怔。这么大的事情，他可是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这事确实古怪，”韩遂捏着下巴，脑中浮现出另一件事，也说了起来，“这么看，苏泊的玉牌也弄丢了，该不会这二者背后存在某种联系吧？”
这回苏瑜的目光落在了宋薄身上，而宋薄选择捂住脸，拒不看他。
“对了，”韩遂打了个响指，引得宋薄回神，“师弟你知道，这次任务其实不止是我们堂和浮云堂合作吗？”
“上面没有写。”
“当然不会写，因为这几乎是默认的事情了。”
韩遂眯着眼，手掌擡平横在眉心，阻挡着刺眼的阳光，看着越发靠近的黑点，道：“喏，人来了。”
“茅子镇，薛婉？”宋薄念出二人姓名。
韩遂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问他：“你认识他们？”
“认识，我来这儿也是多亏了他们的帮助。”
还有在清凉山幻镜里，得亏他们二人是好人，不然狐狸也不会无事。
只是。
他摸摸胳膊：“最近天气转凉了？”
韩遂煞有其事地点头附和：“那可不，你看那叶子都蔫掉了。”
“记得多加衣服。”苏瑜出声，眼睛却还是低垂着看地，不晓得究竟在看些什么。
“好。”宋薄回应道。
气氛又莫名尬住，还好茅子镇和薛婉已到跟前。
茅子镇看向宋薄的时候，明显有点意外，但目光落在韩遂身上更有几分惊讶：“韩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陪小师弟的！”韩遂道。
薛婉瞄了瞄宋薄，见被发现，立马心虚地移开目光。
反观宋薄却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恭敬道：“师兄丶师姐好！”
他刻意加重了师兄师姐这几个字眼，有一点点生气的成分。
自拿到新册，宋薄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根本就没有薛婉口中说的什么不是同堂就不能唤师兄师姐的规矩，再稍稍联系一些之前薛婉奇怪的举动，他怀疑薛婉压根儿就不愿他唤她师姐。
这份古怪若放在从前，他定然懒得理会。但今非昔比，眼下必须得提防着点！
苏瑜：“师兄师姐好。”
茅子镇：“你们也好。废话就不多说了，我们即刻出发吧。”
韩遂夸赞道：“真不愧是天梦阁，办事效率就是高！”
“倘若你们浮云堂做事能比我们更勤快些，我们说不定可以早点过来。”说到这儿，茅子镇还特意停下来，对韩遂说，“师兄，你们上次答应帮我们换新的任务，做的怎么样了？”
韩遂咳了一下，含糊其辞：“已经有弟子领了，不着急，不着急。”
“韩师兄，不是我们催你们浮云堂，但是这三个月前就交代的事情，总不能一直拖吧？”一直不出声的薛婉，听到韩遂的回覆，此时也沈不住气来。
只是她说完无意地瞟了宋薄一眼，最终干脆抿唇不语。
宋薄眉头微微蹙起：这算什么？怎么还牵扯到我？薛婉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茅子镇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但他惯会出来主持大局，因此也无人注意到他的失落。他解释道：“因为前几个月的事情，天梦阁的损失严重，所以是真的很需要新的物资。这也是我们师父的意思。”
话都到这份上了，韩遂哪能不重视，正色说道：“我明白了。等此次任务结束，我会去催促他们的。”
“多谢。”茅子镇行礼，薛婉也跟着一起。
山下一派热闹，总是带着点烟火气。尽管距离不远，但是等他们来到徐家镇的时候，还是暮色沈沈。
夜晚的镇子人气稀少，便是走在街上都有几分行色匆匆的意味。因此零星几个高声吆喝的商贩，就吸引了宋薄等人的注意。
“师兄你看，他是不是在卖我们宗的捕风铃？”薛婉指向前方的商贩，问茅子镇。
韩遂是行动派，率先走了过去。
商贩见有生意，赶紧招呼着：“公子可需要提醒妖鬼的灵物？我这儿的捕风铃一定适合你！”
“你卖出了这么多？”韩遂发现商贩的铺子里只剩三个捕风铃，他随手拿起一个，举过头顶仔细看了看，然后对商贩说：“可你这儿的商品怎么看上去有点旧？该不会是宗门不要的灵器吧？”
“这位公子真识货，”商贩看被拆穿商品瑕疵，也不恼，老实道，“我这是向上阳宗进的货。虽然有点旧，但基本六成新，功能齐全，还是可以有用的。”
“而且这里的人需要，我就正好卖出去了。”这是回答韩遂的第一个问题。
茅子镇望了一圈，心里有了计较，故意道：“我看这里人少得可怜，你不会是自卖自夸吧？”
“肯定不！”哪料商贩一听茅子镇的话，顿时慌了神，急忙摆起手来，“雪域之人从不说谎的！”
他语气里掺了委屈，“白天这儿挺热闹的，谁知道晚上这么清冷。”
薛婉：“你第一次来？”
商贩点头：“嗯！女王上位后，我们能去的地方就更多了。我也是一路走一路卖，想着多赚点钱回雪域。”
他叹了口气，“本来这些捕风铃是没多少人看重的，就像是这位公子所说的那样，品质一般，自然卖不出去。只是碰巧就在这镇子里卖得好，那我就想着留下继续等待晚上接着卖，谁知道夜晚街上竟如此空旷！”
“欸，多谢！”商贩冷不丁瞧见白花花的银两，擡头看向来者。
“没事。”苏瑜后退半步，与宋薄并肩。
宋薄嘴角悄悄勾起，上前将剩下的捕风铃拿到手里。手掌蓦地一热，他面上不显，随后把东西转接给苏瑜。
苏瑜：“你留着。”
宋薄：“你买的，还是你自己用吧。”
苏瑜直接轻轻推开宋薄的手，简明扼要：“你需要。”
需要？
韩遂见宋薄满脸困惑，手楞着的呆模样，“悲痛”似的捶胸顿足起来。
他简直都不想说自己教过宋薄。
招式呢？追人的招式呢？都学哪儿去了？
茅子镇还是尽职尽责地问了商贩一些细节，待结束后，再对他们说：“镇子里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出了事，疑似被鬼附身了。”
“附身？”薛婉神色凝重，“那位姑娘多大？”
“十八。”
薛婉深吸气，讶异道：“如此年轻，那我们是不是该——”
“目前去九渊捕捉灵兽，完成任务不应该是最重要的吗？”苏瑜这时提醒道。
“话虽如此，但......”茅子镇显然有些犹豫。
这边薛婉接过话，表情执拗：“但这也事关一位姑娘的一生，修道之人怎么能做事不理？”
苏瑜抱臂，冷静反驳：“你管得了所有人吗？”
“你——”
茅子镇赶忙拉住气愤的薛婉，低声劝道：“不要再起争执，你忘了上次幻境之中的事情了吗？”
闻言，薛婉鼻子微微皱动，流露出些许的不满。她当然还记得那次幻境之后接受的惩罚，胳膊上的伤痕虽已修覆，但每每回忆起，总是会带着炙热的痛。
“我做不到无动于衷，”薛婉道，“既然他们急于去九渊，不如师兄先陪他们一同前往。等我解决完，自会与你们会合。”
“师妹……”
韩遂出面打个圆场：“哎呀，不就是这点事嘛，用不着如此大动肝火。薛师妹一人，做师兄的，也不放心。干脆就一起解决算了，反正任务也没有时间限制。”
宋薄发现苏瑜抱紧臂膀的手紧了些，既没反驳，也不同意。
于是他开口问韩遂：“师兄，九渊离这里还有多远的距离？”
韩遂一楞，像是明白宋薄言语的背后之意，道：“大约再翻过一座山岭，就到达了。”
“山岭的妖鬼多吗？”
“不多。便是有，我相信以你们的实力，应该也足以抵挡。”
茅子镇也明白了宋薄的意思，半是愧疚道：“抱歉。”
“……对不起。”薛婉也轻声道。说起来，他们本就是为了陪同任务而来，如今却放任师弟们自行前往一段路程，确实是失职。
“每个修者的道路均有不同，这不是值得争执和道歉的事情。”宋薄平静说道。
他明白薛婉的坚持从何而来，但在情感和理智上，他都双手赞同苏瑜。
左不过是走到山岭那里，他已非当初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根本不成问题。
韩遂眼珠转转：“要不，我和——”
他眸光落在宋薄身上，换得宋薄暗戳戳的瞪眼后，弯起嘴角，继而看向茅子镇他们。
“——和你们吧。”
茅子镇拧眉，明显不同意。他们已经失职，不能再让两个未下山的新弟子去面对危险：“韩师兄还是和他们一起，总需要照应一二。”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想他们领任务，定不会是希望一直是在他人保护下度过的，不是吗？”韩遂反驳道。
看茅子镇的眉头仍拧巴着，他干脆上前拍拍其肩膀，小声嘀咕了几句。
宋薄就肉眼可见地看到茅子镇的眉头松开，时不时点点头，视线有意扫过他这边来。
瞬间心领神会到，默默别过脸。
片刻，茅子镇的声音便响起：“我们速速解决，很快与你们会合。万事小心。”
“明白。”苏瑜和宋薄齐声回答。
不过是进入深山老林，这一路更是没有任何凶兽出没。
夜色静谧，宋薄还在思索怎么找话题，就听苏瑜说：“你不觉得我很冷血无情吗？”
冷血无情？
宋薄转过身，瞧着月下的苏瑜，道：“你为刚才的事儿？”
苏瑜点头。
“我只能说，若是我，也一定会做出与你相同的选择。只是我很好奇，”宋薄往前走了几步，“你既然要修仙，这帮人除鬼，应当会有不少功德，怎么偏偏这回不愿？太不像你的风格了。”
要知道他们初遇，就是苏瑜想攒功德，才会在何家村相逢的。
“你以前认识我？”苏瑜没回答他的问题，掀起眼皮，目光如一柄利剑出鞘，直指宋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