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话
悠悠醒来,身上衣物已然换了件。宋薄歪头看着眼前熟悉的布置,缓慢起身。
一把椅,一张桌,一盏灯,这曾是他温习书本的地方。
外面依旧夜色朦胧,他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过了几日的月色。只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他转头望去。
宋清平还是他记忆里那样严肃的面庞,甚至连服饰都没怎么变过,一身的青衣,只有那衣摆处的墨竹稍显文人风雅。
“醒了就过来。”没有半点的停顿,宋清平转身干脆。自顾自地率先踏出房门,似乎笃定宋薄会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后。
宋薄垂下眼,床被因用力而皱起,像是河水的涟漪。也不过停了几息稍作休整便起身,缓步走出了房,走进了院又再次入了熟悉的书房。
书房摆设还和从前一样,右侧支起架子,上面摆放着细长的戒尺。
宋清平站在架子前,拿过戒尺,在手上掂量了几下,而后道:“跪下。”
宋薄没为自己辩解,轻车熟路地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摊开手掌举过头顶。
“啪——”戒尺撕裂风,猛地向没有血色的手心击去。
一下,两下,三下,于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宋薄低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脊背不弯身子不动,仿佛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似的。
宋清平一边打一边冷声问:“我打你,你可有怨言?”
“没有。”
“呵,没有,”力道比先前重了些,“为什么不回来?”
“事情没处理好,所以,不敢回来。”掌心火辣辣,又带着酥麻的顿感,手臂也开始因为长时间的举起而有了酸涩。
“不是因为外人?”
宋薄抿了下苍白的唇,没再开口。
宋清平却不就此作罢,他用戒尺的一端挑起宋薄的下颌。在这光滑的竹片上,宋薄看着沾有的血迹一点点融进发黄的尺里,最后消失不见恢覆原样。眸色深沈了些。
“我是不是告诫过你,不要轻信旁人。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
“他救过我,也不会害我。”宋薄道,“而且我们之间有过约定,他是信守承诺的人,不会随意违——”
“啪——”
血丝自嘴角流出,脸颊红肿一片。宋薄闭眼。
他想可能是宋清平实在过于生气一时间把握不住准头,又或者那戒尺上有特殊的法术,否则按往日的责罚来看也不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但是不过片刻,宋清平的话再次传递到他的耳畔,冷漠又带着些许嘲讽:“你相信?获取你的信任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我会不知道?”
随后收了戒尺放在架子上,他背对着宋薄,手指抚摸竹片,“别再跟那人混在一起。回来把书好好温习温习,下次再考。”
“我...还有机会吗?”宋薄自嘲道。
“怎么没有?”宋清平猛地转身,凌厉的眉眼盯着宋薄,他往前走了几步,凑近虚摸着宋薄的脸庞:“花纹消失意味着你与常人无异,便是最顶尖的修道者也看穿不了你的身份,你怎么不可以!”
“所以你果然是那个主控者,”宋薄掀起眼皮,他的右脸还是那样的惨不忍睹,偏一双眼执拗地望向自己的父亲,“你根本没对我说过这件事。”
“你为什么需要知道这件事?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你的未来就会一片光明。”
宋清平用一种很不能理解的目光看着宋薄,“为什么你总要违背我的话?”
“因为你从来——”宋薄顿了顿,放松握紧的拳,“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我知道你的答案是什么,根本不需要问。再说了,你难道忘记不听从我的话的后果了吗?”
“无非就是再死一次。”
听到宋薄的回答,宋清平像是逆鳞被拔出一般,反应激烈了些,声音不自觉地高亢起来:“你明白就好!如果不是我,你以为你还会有第二次的生命吗?”
“我早就说过不要跟庞明瞎混!你为什么不听!若不是他,你怎么会......”宋清平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硬生生截住了自己的话。
宋薄也哑了声:“那只是一场意外。”
“意外?如果他早点发现,那么意外根本不可能发生!你自己也说了,你向他求救,而他也应了你的话。可结果呢?只有我,苦苦找了你一夜,才在山脚下看到了你的尸首!”
“我既已选择了你,那你就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宋清平道。
“你要是那么痛恨庞明,为什么当时执意要我和庞明一起去都城赶考?”这是宋薄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可他便是再困惑,也还是和往常一样遵循了宋清平的话。
宋清平却在这时扯了别的话题:“你对你自己究竟了解多少?”
“一点点。”
“是那个人告诉你的?”
“不全是。我在何家村也遇到了其他修道者。”
“哪个门派的?”
“...上阳宗。”
宋薄瞧见宋清平的脸色立刻阴沈得可怕,甚至来回踱步像是在思考计策。
过了好一会儿宋清平才道:“上阳宗...他们有说了什么吗?”
“我那时困扰脸上花纹,便也只问了这件事。他们就告诉我要先来找主控者解决,解决之后再来找他们。听了他们的话我才知道,我......其实是受你驱使的,对吧?”
“但你现在可没了这纹路了。”宋清平答非所问道。
“可我这纹路的消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只有你知晓这一切。”宋薄站了起来,因时间久膝盖变得麻木,他撑着墙,看向宋清平,
“如果你打算操控我,又为什么让我有自己的意识?如果让我有自己的意识,又为什么处处控制我?”
宋清平直截了当:“因为成了鬼的你,很恐怖。”
“什么?”答案远超宋薄的意料之内。
“我不可能让一个毫无自我意识的鬼魂来完成我的梦想。世人混沌愚昧,但也存在少数清醒之人。若他们看穿,我岂不是会惹火烧身?”宋清平背过身看向木椅后的窗外景色,声音在宋薄听来依旧沈稳讽刺,“我没那么蠢。”
“我以为你......”宋薄喃喃道。
宋清平微微侧头,视线便落在了桌前的草编蚂蚱上。片刻,他开口:“别说那么多。你浪费了太多时间,要加倍努力才是。”
“那我睡了多久?”
“一天而已。”
一天?那苏瑜......
宋薄眼底浮现一抹忧色,尽管此刻宋清平背身,但因着怕被察觉,他还是微垂着眼:“你是怎么把我送到这儿的?”
“我既是你的主控者,要想让自己的鬼回家,还不是件极容易的事吗?”
与此同时宋清平听出宋薄的言外之意,他寒着嗓音,道:“我说了,你别想再去找那个人!”
“我之前就想问,你是如何得知我还带了一个人的?”宋薄没被父亲的怒意和警告吓退,他注视着宋清平的背影,平静而冷淡,宛如暴风雨前的时刻,慢慢开始反击,“虽然我们村离纺邱镇不远,但毕竟要走好一段路程才能到。村子封闭,消息不灵通。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清平冷哼一声:“我虽不在镇上教书育人,但该有的人脉是不会轻易断了的。”
哪料宋薄在此时扔出自己的揣测:“是庞黎?”
四下安静,他很明显地听见宋清平呼吸刹那间的停顿,忍不住道:“你让我不要接触庞明,可到头来的关键时刻又让我步步跟随。如今,你又和庞黎纠扯不清。恐怕,自我进了纺邱镇起,我的所有一举一动皆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毫无遮掩!你们从一开始就串通好了,等着我跳进去!”
他的声线有一丝哽咽的意味,却撑着一股劲楞是隐忍不发,好叫宋清平发现不得。
“让你接近庞明,是因为你的鬼气要抑制不住了!庞明是害你的凶手,和他接触可以抑制你鬼气的逸散,这是为了你好。”宋清平倏地回身抓过宋薄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和庞黎联手,只是单纯的各取所需而已。”
“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宋薄眸中的宋清平楞了一瞬,“你让我不要轻信旁人,可是我现在,连你的话...也不敢信了。”
宋清平的嘴抿成一道直线,禁锢着宋薄的手缓缓放下,垂在两侧:“我是你的主控者,你不应该对我有所怀疑。”
“可你也并未对我毫无保留,甚至是欺骗隐瞒。”
“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在你是我主控者的身份之前,你难道不是我的父亲吗?”
“正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我所做的所有决定都是为了你!”宋清平别过脸,语气冷且硬:“如果不想让你的朋友有事,你就在家老实呆着。”
宋薄一听,脑中的筋蓦地拉直:“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笔交易而已。庞黎会按照我和他之间约定处理此事,至于你,也是在我的谈判中他勉强同意放过的。”说到这,宋清平扬起胜利者的微笑,还在“劝导”宋薄,“所以你看,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别动他,我们所有人的恩恩怨怨都不要牵扯到外人身上。”宋薄半阖起眼来。
“那你就听话。”
“好,我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