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如锦(3):重逢
戏是听不成了,她只能带着那把扇子,和扶兰一道原路返回。
回到房间,她心神不宁,趴在床上发呆。馀光瞥到搁置在桌面上的匣子,更是心烦意乱。
她不敢说对秦麟没有丝毫的感觉。
那日他抱了自己,是出于情急之下的相助,她本不该多想。但可笑的是,她两日总是时不时在回想那种感觉,好似本来他们应当很熟悉,那只手掌曾不止一次握住她的腰肢......
呸呸呸。苏怀月!你是个大家闺秀,你在想些什么?
她的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唾弃自己。
李淑溋在书房看着账册,忽然听秋榆说女儿回来了,神色不大好,很是讶异。
“咦?她不是说出门散心去?怎的这么快回来了。”她放下算盘,奇怪道,“我看看去。”
苏怀月的思绪还在漂浮着,忽地听到房门传来敲门声。
“杳杳?阿娘可以进来吗?”李淑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怀月爬起来说:“阿娘你进来吧。”
李淑溋推开房门,见女儿头发被被子蹭得散乱,一双大眼睛呆呆的,像小时候两三岁时刚睡醒一样可爱,忍俊不禁:“哟,这是怎么啦?谁惹我的宝贝杳杳不高兴啦?”
她刚坐到床边,苏怀月就扑到她怀里,低低地撒娇:“阿娘......”
李淑溋摸摸她的头发,眼神瞥到桌上精致的匣子,问道:“谁送你的礼物啊?”
苏怀月想了想,从她怀里坐起来,小声说:“是秦公子送的。”
“他为什么送你啊?”
“他......他说......”苏怀月顿了顿,对上母亲柔和关切的目光,还是说出了口,“他说他喜欢我......这是给我的定情信物......”
李淑溋大吃一惊:“啊?”
苏怀月连忙安抚道:“他说等他武举中举,就来娶我。阿娘您别着急,我没答应呢。他把东西硬塞给我就跑了,我还在想怎么还回去呢......”
李淑溋正色道:“你把他的话完完整整同我说一遍。”
见母亲严肃起来,苏怀月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把秦麟说的话交代了。李淑溋听着听着,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怎么好像楞头青似的?怎么能这么傻楞楞地跟姑娘说话?
转念一想,她又回忆起秦夫人夸这个侄子,虽然人是有些玩世不恭,但是心地善良,最喜欢做的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武艺高强,师从豫郡武师庞翼,若是走武举,说不准真的能出人头地。
李淑溋笑着问:“那你是怎么想的?你喜欢他吗?”
“我......我不确定......”苏怀月低下头,手指搅在一处,睫毛一颤一颤地,像蝴蝶的翅膀。
李淑溋握住女儿的手,抚摸她的手背,温声细语:“有时候,缘分是天注定的。杳杳,你还记得阿娘说过,和你爹爹的故事吗?”
苏怀月点点头:“记得。阿娘和爹爹自幼相伴,知根知底,所以水到渠成结为夫妇。”
“其实,阿娘第一眼看见你爹爹的时候,就觉得,是他了。”说起丈夫苏展,李淑溋脸上浮现着幸福的笑容,像是回到了年少时与他初遇的时刻。
“杳杳,感情之事不同于针法丶不同于算术,没有对错,只有爱与不爱。”李淑溋将女儿额前碎发别至耳后,“遵从自己的内心。若你愿意等,阿娘绝不催你。若你不愿意,那就在姑苏的好儿郎中选一位。不论如何,我和你爹爹都会站在你身后,你选谁做夫婿,我们便选谁做女婿。”
听了母亲的话,苏怀月那乱如麻的心安定了不少。她想了想道:“阿娘,我想去一趟寒山寺。”
“嗯?去那儿干嘛?”
“就是忽然想去了。您安排几个人跟我一起吧。”
“要不要阿娘跟你一起?”
“不用了。家里账本您还要忙着,我去去就回。”
李淑溋只好说:“行,那你路上小心。”
用过午膳,李淑溋照例午歇。苏怀月带着扶兰丶屏萤和六个小厮出了门,往城外寒山寺去。
行至山门,忽闻钟声响起。山风扑面而来,卷起她的裙摆,钻入她的发间,隐隐闻到桃花香。
“好香啊。”苏怀月说,“你们闻到了吗?桃花香。”
扶兰吸了吸鼻子,眉毛轻蹙,摇了摇头:“没有呀,这时节,城里倒是开了,山寺的桃花应当要开得晚些。”
苏怀月没在意,提起裙摆往上走去。伴着阵阵钟声,她耳边又刮起风——
“杳杳,我来接你了。”
身后似乎有人在说话,她回过身,却空无一人。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几分失落。
“小姐怎么了?”扶兰问。
她摇头,垂下眼帘,继续往山上宝华殿走去。
梵音起,木鱼响。点燃三支香,叩拜殿前神明。她双膝跪于蒲团,头发顺着动作散落身侧,待起身,她双眸睁开,与神明对视。
信女心中迷惘,可否解惑?
三拜结束,她起身离去。走到后殿转角,被一道苍老而慈蔼的声音拦住。
“姑娘似乎心有困惑,脚步沈重。可否算一支签,问问前世今生?”
竟是一位盲眼老方丈。
他的双眼闭着,脸上挂着慈悲的笑意,与弥勒佛神似。
苏怀月上前行礼:“多谢老方丈。那小女便算一算吧。”
老方丈忽问:“姑娘的生辰八字,方便告知否?”
苏怀月点点头,告诉了他。
老方丈听后恍然一笑,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原来是旧相识。老朽与姑娘好久不见了,想必姑娘不记得了。”
苏怀月奇怪,抱歉道:“小女确实不认得您,您.....是不是认错了?”
老方丈哈哈笑:“老朽的眼睛瞎了,心还没瞎。姑娘,您此生大富大贵,但机遇稍纵即逝,若遇到顺心之事,要牢牢把握。”
言罢,他站起作揖,转身离去。
苏怀月楞在原地,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几日后,秦麟和自家父母丶姑母一同来到渡口,准备登船回金陵了。
长辈们都在一处和故友寒暄,苏展也带着李淑溋前来送别。秦麟规规矩矩地跟在父亲身边,偷偷瞄了一眼苏家的马车,见那里没人,不禁失望起来。
没关系,你还有时间证明自己,别灰心。他暗自安慰自己,打起精神。
“麟儿,你去看看我们的东西都归置好了没有?”秦知明对他说。秦麟应下,踏着木板桥上了船舱。
他正数着房间里的东西,身后传来一道女声:“秦公子。”
扶兰穿着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戴着面纱,手里捧着那日他赠予苏怀月的匣子,走到他面前站定。
“秦公子,我家姑娘让我来给你送东西。”她递过手中匣子,“物归原主。”
秦麟看着那只匣子,叹了口气,胸口发闷。
“是我唐突了......”他接过来,低声道,“帮我跟你家姑娘带句话,就说......
不论如何,我都会倾尽全力试试。”
扶兰点点头,退了出去。
长辈们道别,纷纷登船。
秦麟站在船头,忽然望见远处那棵树下,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眼睛睁大,努力看清她的样子。
尽管她戴着帷帽,秦麟断定,那个人就是苏怀月。
远远的,苏怀月朝他行了一礼。
秦麟顿首,双手作揖,还了她一礼。
浪花滚滚,风扬船帆。他们隔着涛涛江水对望,只到再也看不见彼此的身影。
“小姐,既然舍不得秦公子,为何不见他?”扶兰扶着她上马车,问道。
苏怀月笑言:“只有见不到,得不到,他才会时刻念着丶想着。若他真的有心,等个一年半载又何妨。”
“小姐这是......定下了姑爷了吗?”屏萤偷笑,被扶兰掐了掐手臂,连忙收敛了。
苏怀月掀起车窗纱帘,看着外头的景色,感受江边吹来的风。
秦麟,愿你一次中第,不要让我失望。
从姑苏回来,秦麟便像换了个人。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天亮都溜出家门瞎逛,晚上才回家。除去吃饭睡觉的时辰,他几乎都泡在了院子里,要么读兵书,要么练武。
秦知明听常随说,有几日秦麟读兵法,一度废寝忘食,宵夜端进去竟然忘了吃,书房里灯火彻夜不息。
赵氏知道他是铁了心了,也不多加阻拦,只是严令他不得再这样熬身体,否则就把他的兵书通通没收了。
就这样,春去秋来,忽忽半载。
立秋过后,豫郡天高气爽。秦麟经过乡贡推荐,顺利进入省试,兵部尚书丶兵部员外郎丶兵部侍郎齐同参与选拔。
在平试一科,每人予以三十支箭,即三十次机会,只要箭簇射中靶心二十支就进入下一轮,直至出现满贯者。如若出现并列满贯,则再加试,决出此项胜负。平试过后,依次进行骑射丶马枪丶步射,最后进行军法策论。
层层筛选下来,秦麟竟然出乎意料地进入最后关卡——策论。得亏有大半年的积累,秦麟的兵法突飞猛进,在策论比试中虽没有拔得头筹,也拿到了不错的成绩。最后,秦麟如愿中选,经兵部上报决策,授从九品额外外委。
好消息传至家中,秦知明和赵氏都很欣慰,悄悄地备好了聘礼。不用说,秦麟回家第一件事,必然是要求娶苏家姑娘了。
把值钱的东西一一清列的时候,秦知明感慨了一句:“咱们家向来勤俭,也不晓得苏家姑娘愿不愿意。”
赵氏揶揄:“这话说的,好像衬托得我掉价了。”
“我哪敢啊?夫人你肯下嫁我家,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哟。”
过完年节,秦知明趁着官员年假,带着妻儿再次南下,前往姑苏知州府下聘。赵氏原以为这场婚事多少有些坎坷,不成想,苏展和李淑溋竟一口答应了下来,言明这是女儿的意思。
秦麟听了欣喜非常,请求见苏怀月一面。
李淑溋笑着,让侍女带他到偏厅去了。
苏怀月果然在那里。她手里拿着一把琵琶,微微低着头,露出白里透红的脸颊。一缕碎发贴在她额边,素白指尖轻拨几下,未成曲调先有情。
何为近乡情怯?大抵如是。
明明是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如今跨越山水丶她就在眼前,他却不敢上前了。怕惊扰了她,怕这一切是一场美梦。
苏怀月其实早就知道他来了,只是故意不吱声,想看看他到底要傻站多久。直到她实在忍不住了,擡起头来,对他嗔道:“傻子,你要在门外站多久?”
“我,我......”秦麟手足无措,“我怕吓着你。”
“过来坐。”她偏了偏下巴,点了点身边的位子。
扶兰奉上一盏清茶,俯身退了下去。
“我给你弹一首新学的曲子,想不想听?”她语气平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好似他们是多年老友一般,熟稔丶自然。
秦麟呆住了,片刻之后才木木地点头:“想,我想。”
苏怀月忍住笑意,拨弄琵琶弦,低吟浅唱——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琵琶声声传情,眼前人与朦胧梦境中的人影重叠。江南的烟雨晕染开水墨画卷,也沾湿了前尘,润泽了今生。
一曲终了,两个人竟都是热泪盈眶。
“我等你好久了......”她声带哽咽,抱怨他,“你怎么才来?”
秦麟一时间不知她说的是现在,还是梦境中的往事。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诚恳地道歉。
“对不起。杳杳,我来接你了。”
她破涕为笑,反握住他的手。
屋外,江南冬雪还在悄然下着。
但她知道,此后的春天都将如此刻一般,灿烂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