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路远
停灵七日,付绮月和谢麟二人几乎是衣不解带,昼夜不歇地守灵。
年十四这日,正是李淑溋头七。京中凌云观的道长受谢麟恭请,到侯府中为李淑溋做超度法事。
法事持续一日一夜,从晨到昏。戌时三刻,李淑溋的灵柩被擡送至长安城郊外火化。
法师在一风水极佳之地摆出一庄重素简的道场,围着李淑溋的棺木诵唱。
付绮月看着燃烧的火焰,攥紧自己的手心,无声垂泪。谢麟站于她身侧,双手抱住她,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燃至天明时分,大火将歇。仵作师傅上前收整,将燃后的骨灰装入一精巧盒中,递送至付绮月手中。
“扬音夫人已仙去,殿下珍重身体,节哀。”道长轻摆拂尘,向她做礼。
谢麟丶付绮月回礼。
她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被谢麟扶着,坐上回程的马车。
长安城中,从侯府至春明门一路,沿路的府邸都设置路棚拜祭,方才出城之时,他们都已一一驻足还礼。现下回城,街道两边的白幡屏风犹在,在纷飞大雪中更显凄清。
她一路无话,靠在谢麟怀中闭目轻歇。
大约过了一刻钟,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前。
付绮月迷瞪瞪地醒过来,抱着盒子下车。谢麟陪着她,将骨灰盒安置回灵堂中。
二人对着灵牌再次叩拜。
早膳未用,两人饥肠辘辘。简单梳洗一番,正准备喝碗清粥,宫中来了位传旨的嬷嬷。
三人互相见礼,嬷嬷道:“今日元宵,太后娘娘和陛下请侯爷和夫人入宫一叙。”
原来已经是元宵节了……接连数日的忙碌,两个人早就没了过年的气氛,陡然听到“元宵”二字,都有些恍惚。
道过谢,他们换了身稍微庄重的素服,孝衣未褪,随嬷嬷入宫。
慈心殿内,昨夜便挂上了崭新的灯笼。
此时天光暗沈,殿内的烛火燃着,烧着炭火,暖意融融。
谢麟和付绮月到的时候,身上积的雪花遇热化水,水滴坠在地上。宫女送来巾帕盖在二人身上,拭去他们身上的水珠。
室内,太后和皇帝正在品茶。听到殿外响动,正欲开口询问,嬷嬷便高声报:“启禀陛下丶太后,定北侯及夫人求见。”
李珏放下手中茶盏:“请他们进来。”
“是。”
二人进殿,正欲跪拜,太后虚擡手臂,道:“好了,不必多礼了。想必你二人这几日跪得够多了,快坐下吧。”
“先敬君,后敬亲,臣不敢逾矩。”谢麟说道,还是跪地叩首,行跪拜大礼。
“谢卿至忠至勇丶至纯至善,朕很是钦佩。”李珏叹了口气,起身亲自扶起二人,“有你们在北境守着,朕是放心的。”
太后向付绮月招招手:“月儿,过哀家这边来。”
“是。”付绮月听话上前,坐在婢女端来的凳子上,正襟危坐丶恭顺温婉。
太后握住她的手,打量一番她的神色,目光露出心疼:“你和侯爷都是孝顺的好孩子,唉,都是先凌氏,害得你们母女阴阳两隔,真是作孽啊……”
付绮月回握住太后的手,淡笑道:“母亲病逝前,能得娘娘恩赏,必定很是感激。九泉之下,必然为娘娘和陛下祈福。臣妾也愿为陛下和娘娘肝脑涂地,以报此恩。”
“说什么傻话?”太后叹了口气,“哀家自幼,读四书五经丶念仁善德学,登上后位亦牢记母仪天下之责。你是可怜的孩子,哀家瞧着就心疼你,只是你我缘分浅薄,若你未曾出阁,哀家倒是愿意把你留在身边瞧着。”
付绮月道:“娘娘擡爱了。月儿资质浅薄,如何能尽孝您跟前呢?也就母亲不嫌弃罢了。”
“哈哈,朕看未必吧。”李珏道,看向坐在一侧的谢麟,揶揄道,“谢卿待夫人如珠如宝,瞧着是一刻都不能分开的。”
谢麟被皇帝发现了自己偷看夫人,倒也坦然承认,厚脸皮地点点头:“陛下所言甚是。夫人连日操劳,身子不好,臣确实担心她受不住。”
被他一看,付绮月嗔他一眼,不说话。
太后也笑了:“有如此郎君,扬音也该含笑九泉。你们二人日后更要行善事丶积福德,为我大黎百姓谋福才是。”
付绮月慌忙起身,谢麟紧跟着,一道行礼:“是,臣(臣妾)铭记娘娘教诲。”
“好了,别动不动就拜,当心身子啊。”太后把她牵回身旁,摁着坐下,回头对嬷嬷说,“去把小厨房炖的汤圆端上来,给侯爷和夫人尝尝。”
“是。”那嬷嬷退下,不一会儿就带着两名婢女,端着四碗汤圆回来。
嬷嬷先将太后丶皇帝的碗放置在二人桌上,又亲自将剩下的两碗分别端给了谢麟和付绮月。
太后用汤勺搅弄了两下碗中的小小汤圆,笑着说:“今日元宵,不要总惦记着伤心事。这汤圆是哀家在闺阁时最爱吃的,侯爷和夫人都尝个新鲜吧。”
“多谢娘娘。”
李珏用勺子勺了个汤圆儿试了试,不禁笑道:“母后真是偏心,若不是侯爷带着皇妹来,是不是朕也没有这个口福?”
太后瞪他一眼:“陛下,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您小时候,母后难道没有做过吗?”
“是是是,母后最疼儿子了。”
谢麟恭维道:“娘娘和陛下母子情深,是臣与天下百姓的福气。”
付绮月也说:“昔日母亲得陛下照拂,亦说陛下是心怀仁德的明君,更是重孝。”
两人都被逗笑,太后说:“你们两个,一个塞一个地嘴甜。快吃。”
付绮月碗中有五个雪白的小汤圆,枕在姜和红枣熬制的糖水中,很是可爱。她浅尝一口,软糯的面皮破开,里头的花生芝麻馅儿便淌进嘴里,又香又甜,唇齿间都是甜滋滋的味道,让失去味蕾的舌苔又尝到了味道。
自盈雪病重,她很久都没吃过甜食了,入口之物皆食之无味。此刻坐在皇城内,坐在天下最尊贵的两个人身旁,忽然有了些胃口,将剩下的汤圆都吞了下去。
姜汁糖水淌过咽喉,流入腹腔,她鼻子忽然有些酸,想起了从前元宵节,母亲亲手为自己做汤圆的场景。她连忙低下头,背对着皇帝丶太后二人,借此收敛眼中泪意。
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谢麟眼中,他将手中碗放下,坐到她身边,用手帕擦了擦她眼角,温声道:“是不是烫着了?”
她摇摇头,笑道:“没有,是有些热了,催了泪。”
太后笑:“真是一刻也不能闲着。陛下,您不是说有事要同侯爷说吗?月儿,你随哀家来,有东西要给你。”
“是。”付绮月起身,跟着太后走了出去。
堂内只馀李珏丶谢麟二人。谢麟行礼道:“陛下有何旨意?”
“别拘着,坐吧。”
“多谢陛下。”谢麟坐下,面对着他。
“扬音夫人的葬仪,可还需要人手?”
“臣皆已安排妥当,多谢陛下挂怀。”
“那便好。”李珏点了点头,正色道,“此去姑苏,朕望你能替朕做件事。”
谢麟正襟危坐,问道:“陛下吩咐。”
“江南鱼米之乡,赋税重收之地,朕打算颁行新政。那一带贪官污吏众多,层层攀污,防不胜防。先帝在位时,江南的税目便是一本糊涂账,依照实际的田产来算,远不止账上这个数。朕想拜托你,此行姑苏,顺道将金陵丶扬州丶姑苏一带的赋税一事一并清算。”说着,太监递上一个账本,谢麟接过,粗略翻了翻。
“陛下,臣向来只管领兵打仗,这赋税一事并非臣的长处。”
“不必担心,朕会派人跟着你一同前去,协助你一同调查。只是调查此事,危机四伏,朕恐朝中文官多为胆怯之徒,而谢卿久经沙场,胆识过人,朕相信有你在,不说查个十分,总能弄清楚个七八分。”
李珏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国库空虚,朕不想强行征税。朕倒是想看看,百姓交上来的税都进了谁的私囊!”
谢麟回想起付绮月与自己说过,李淑溋生前曾倾慕过一个公子,那公子和她一样落了难。联想到皇帝的话,谢麟猜测,恐怕江南一带的“大鱼”,没有这么容易上钩。
但为了查出真相,他还是决定试试。
“蒙陛下信任,那臣便斗胆一试。”
大太监呈上御旨,递给他。谢麟跪地接旨。
“这是朕的旨意。除此之外,朕还会在城防营中拨三百兵马随你前行,供你调遣。”
“是。臣叩谢陛下。”
另一边,太后牵着付绮月,引着她往后殿走。
来到一处柜匣堆积的储室中,太后翻了翻,从里头拿出几张纸来。
“这上面,是哀家暗中为你调查的,你母亲的身世。”
付绮月惊了惊,接过来看。
“你生母家世清白,奈何被人迫害,沦落风尘。当年之事,涉案者众,调查起来极容易打草惊蛇。”太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背,“先帝怠政,民不聊生,那里的水还不晓得有多深。此行前去姑苏,你二人一定要小心,切记丶切记。”
付绮月点头,感激道:“臣妾记住了,多谢娘娘。”
“谢什么。”太后道,“[1]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哀家就不信,日后还治不了他们。”
“罢了,先不说这个。”她又转而道,“玉琦一直记挂着你,知道你们夫妇俩要远行,央求着哀家,想见你一面。”
珠露宫。
付绮月到的时候,凌让从正在喂李玉琦喝药。殿内萦绕着淡淡的药味,炭火烧得正旺。
“殿下来了。”凌让从站起身,向她行礼。
付绮月回以平礼,对坐在床榻上的李玉琦笑道:“你乱动什么,快躺好。”
凌让从也笑,示意李玉琦把药喝完。李玉琦皱着眉头,大口大口把剩下的药全部灌了下去,抓起两颗蜜枣塞进嘴里。
付绮月坐在她身边的矮凳上,凌让从摇头叹笑,躬身退下。
“喝的什么?这么苦。”付绮月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
李玉琦嚼了嚼,蜜枣的甜意将药汁的苦涩压下去了两分,脸色难看:“是安胎药,真的好苦好苦。”
付绮月噗呲一笑,拍拍她的肚子;“你啊,陛下和娘娘都待你这般好,你还嫌药苦,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姐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李玉琦嘟着嘴巴,“待日后姐姐有了身孕,就知道怀孕的辛苦了。”她伸手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这孩子真是闹腾,害得我怎么也吃不下丶睡也睡不好。”
付绮月打量她的脸色,却是比之前憔悴了些,不过倒是透出几分病态美人的感觉,让人更是心生怜惜。
“妹妹现在是两个人了,有些事,该放下还是要放下的。”付绮月淡淡地说,“你我都是失去母亲的女儿,我能理解你。”
李玉琦怔了怔,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一下子就猜到自己心结所在。
李玉琦垂下眼帘,双手轻握住付绮月的手,低声道:“母亲……凌氏自作孽,付出惨痛代价,我从未怪过任何人。姐姐,我心中待你,始终有愧。所以今日我求母后让我见你一面,我听说你和侯爷要回姑苏安葬扬音夫人。姐姐,你有什么吩咐,我都尽力帮你。”
付绮月释然笑笑,回握她的手。
“妹妹不必道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凌氏咎由自取,王法已然惩治,我不想再多说什么。母亲是病重过身,与他人无关。我自小见母亲吃药比用膳还多,心里明白,这不是长寿之相……母亲走前的日子,我日夜作陪,也算了却一桩遗憾。如今,我们即将动身,去圆母亲的遗憾。”
她看着李玉琦与自己相似的面容,说:“若是妹妹有心,便替我母亲多抄两本经书吧。愿天道有请,她得善果轮回。”
李玉琦眼中盈泪,郑重点头:“好。我一定日日替夫人祈福,盼她来世安康顺遂。”
“多谢。”
从珠露宫出来,付绮月又在老地方见到了等着她的谢麟。
谢麟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问她:“今天元宵,外头街上很热闹,想不想去逛逛再回家?”
付绮月摇摇头:“我想回去陪阿娘。”
他拂去她鬓角上的雪花:“好。我们回家。”
马车咕噜噜驶离皇城。
付绮月从车窗外回望这座琉璃瓦丶朱红墙的宫殿——雪落人间,红白相映。
“夫君。”
“嗯?”
“陛下同你说什么了呀?”
“你猜猜。”
“……我不要。”
“明日就要启程回乡了,路上有的是时间。我慢慢说与你听。”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