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战告捷
阳春难留边境土,冬风吹卷御门关。
入了冬,御门关的天气愈发变化无常。有时清晨或正午能瞧见一丝不能生暖的阳光,到了傍晚或深夜就能下起暴雪来。
御门关守将覃寻今年二十又七,祖辈起就在西北从军。其父在与梁国连年不断的大小战役中伤痕累累,上了年纪后身体愈发不济,不能再横刀立马,他便接过了父亲守城将的职责。
多日前,他收到来自郢都的快马密信后,连夜召集了部下,进行御门关的防御部署。从那日起,每日三趟巡逻增加次数为五趟,将巡逻士兵由十人一小队增至十五人一小队,炊事兵等后勤兵亦要求严阵以待,谨防异动。
冬月十八。
这晚无星无月,四野俱寂。勘测台上的哨兵忽而挥动火把,不远处的哨兵相应,片刻间,城墙上布满颤动的火光。
“覃将军,好像是侯爷来了!”
覃寻诧异。
几日前他受到谢麟加强防备御门关的命令时,亦听闻了京中传言。朝堂隐有风云,谢麟恐再生劫难,已亲率骑兵护送军需粮草赶赴岭南关。今夜,他竟忽然到了御门关。
覃寻不敢大意,命人举起火把,照亮城楼上的旌旗。
这是每个守城将领与谢麟的暗号。升起无字旌旗,以哨箭射之,确认己方。
远远地,谢麟看见了晃动的旗帜,一手抄起箭簇搭在弓上,展臂一发,哨箭破空而出,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响声,划过旌旗上空。
“放下警戒!是侯爷!”
覃寻带着部下奔下城楼,站在道路中央等待。
谢麟策着追风上前,勒马悬停,一个利落的翻身下来,还没站稳,就被覃令抱了满怀。
“阿兄,好久不见!”谢麟用力拍拍覃寻的后背,哈哈大笑,“怎么样?我这招声东击西,不错吧?”
“你小子,够可以的啊,连我都骗!”覃寻一拳捶在他胸口,咬牙恨恨道。
“嘿嘿,做戏做全套嘛!”谢麟摸了摸鼻子,被他一把搂住肩膀。
“这冰天雪地的,快进屋喝碗热汤!”
士兵将温热的酒和新鲜烤出来的肉端上来,谢麟用清水冲洗过脸和双手,招呼覃寻和几个下属一同坐下。
覃寻帮他倒了一碗酒:“怎的突然过来了?可是京中有变?”
谢麟灌下一大口酒,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羊腿嚼着。
“嗐,老皇帝快不行咯,家都要被偷了,还乐呵呵地求道修仙呢。只怕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嘘!慎言!”覃寻吓了一跳,谨慎望向四周,确认都是自己人,狠狠拍拍他肩膀,“你这臭毛病!忘了赵将军怎么千叮咛万嘱咐的了?现在可没人替咱们兜底了!”
说起赵瑞,谢麟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老子替他守江山,他倒好,先是派个闺女儿来监视老子,现在又屁事儿不管!合着这西北,就不是大黎国土了?”
“唉,你心中怨恨,我怎会不知。”覃寻给自己倒了碗酒,几位下属依次接过,也沈默着喝了几口。
“你既亲自来此,说明御门关要有难了。听阿兄的,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能战则战,不能战,你必须带着人撤退,不许再一个人逞强!”
“哼,才不到半年光景,梁国就又打歪主意,这次我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谢麟!”覃寻急了。那场大战尚且历历在目,西北已经痛失一位将军,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放心吧阿兄!我都准备好了。”谢麟把搭在椅背上的腿放下来,面色严肃,“除了我带领的三百精兵之外,其馀七百精兵也会在明日落日时分前抵达。三日后,岭南三万大军也将集合此地。
他眸中跳动着光芒。
“此一战,我要你我——千古留名。”
翌日,谢麟在覃寻的陪同下,审阅御门各处布防。这日气温骤降,城头结了一层薄冰,倒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谢麟眸光一动,立刻吩咐:“让守城兵烧水!不能让那水冷却,往城头泼下去!快!”
覃寻与他相识多年,马上会意,传令下去。城墙之上,每十步背风之处,架起烧着滚滚热水的大锅,一桶一桶的水泼下去,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固,顺着城墙结成奇形怪状的冰面。覃寻伸手拍了拍,冰面坚固且滑,即便是改造过的攻城云梯也难以架稳。
“我们能想到防守,他们必然也能想到。”谢麟道,“之前在沙漠丶平原上交战,骑兵的优势明显,这一回我们靠山,易守难攻,想必他们会用火攻......”
他的眼神投向远方——
在城门之外,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再远处,是枯竭了的墨河,也是大黎和梁国边境。
“冰块。”他想到,“火攻城楼,冰可灭火。若他们借助云梯,我们可以冰为器。”
“这数九寒天,要想维持热水不断,或许有些苦难,但是要做冰块,易如反掌!”覃寻高兴道,不禁暗叹谢麟的思虑。
当初赵瑞和亲信接连牺牲,谢麟临危受命,一刀一枪冲锋在前,以命相搏,士兵无有不服。尽管他比谢麟年长几岁,也心甘情愿尊其为将。
将者,身先士卒者也。其知山水地形丶晓天象推算,掌己方调动丶测敌方军情,临阵而能机变丶临危而能不屈。心怀大义丶以民为尊,是为良将。
赵瑞用一生去铸造一块属于自己的丰碑,而覃寻能感觉到,谢麟也会和他一样,像天降神兵,庇佑一方百姓。
日落时分,城内外都是进进出出忙碌的士兵。不出意料,陈雨及剩下的人马相继到齐。
校场之上,一千精兵整装肃容。他们是先锋队,也是本次战役的最后底牌。
冬月二十,阴风怒号。
层层黑云压在城头,让人压抑,也让人胆寒。尽管是白日,也如同深夜一般。站在墙头,只能窥见一丝山峦的影子,笼罩在大雪之中,若隐若现。
伏在地上的勘测兵忽而脸色一变,看了眼同伴,再细听片刻,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脚底险些一滑,一边往城门跑去,一边高喊:“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同伴立刻挥动信号旗帜,城墙上的哨兵收到传讯,吹响号角丶击起战鼓。一传十丶十传百,号角声声丶战鼓擂,打破了御门关数月以来难得的安宁。
“关城门——”
勘测兵迅速组队撤离,城门缓缓地由内部合上,发出沈重的闷响。
远处山峦之间,隐约可见模糊的一个黑点。随着地面的震颤,那黑点慢慢移动,直到千里眼能瞧见他们每个人的身影。
谢麟丶覃寻等一众将领披甲挂帅,伫立于城墙之上,静静地看着那逐渐靠近的队伍。
十人丶百人丶千人.......
进入射程,谢麟沈声下令:“放箭。”
“放箭!——”
弓箭手齐齐拉弓,后撤一步。箭在弦上,随着阵阵鼓声,万箭齐发。箭簇如雨破空而出,落在逼近城墙的敌军身上。
梁军将领拓跋成一挥手中剑,队伍向两侧散开,后军支起盾牌,将落在上方的箭雨阻挡开,护送前锋队伍成雁型包抄过去。
随着他们的逼近,有士兵问道:“侯爷,是否开城门迎战?”
谢麟皱起眉头:“不对。”
他们数量不对,作战的方式也不对。
若他所料不错,梁军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人。这打头的三千人,恐是来试探他的——试探御门关是否有他亲自来守,试探此地有多少守备军。
果然,梁军跑了一圈,花费了黎国不少箭簇。谁知他们号角一响,军队便勒马掉头,往方才来的地方退去。
这一出,士兵们是摸不着头脑了。梁军图什么?
覃寻也看出了不对劲,转头问身边的守御所千总:“多少箭簇?”
“回将军,一千二百支。”
谢麟忽而明白了。
黎国兵器打造不易,材料丶造价昂贵,皇帝不管事,朝中层层剥削,到边境军士手中的兵器,十之八九是粗制滥造而成。从前赵瑞上书皇帝,那奏折还没走到皇帝御案前就不知所踪,如此反覆数次,赵瑞歇了心思。在之前的战斗中,他们都会在梁军撤退之后收拾战场,其中收获最多的便是梁军丢弃的盔甲丶箭簇丶长枪,赵瑞将它们一一拆解,请师傅研究制造,发放到将士们手中。
所以,方才他们只是为了引黎军出手。
他们知道,黎军不会轻易丢弃箭簇。
谢麟展眉一笑,对覃寻说:“好一出‘请君入瓮’。那我们便来一出——‘将计就计’。”
御门关数里之外,背靠群山之处,是梁军大营。
先锋队出发后,每隔半刻便有士兵传讯回营。听到最新战报,主将拓跋迎满意点点头。
“很好。不伤一兵一卒,诱发黎军出箭上千支,阿成这一回,很是不错。”拓跋迎灌下一口酒,“我们静等便是。”
白雪纷纷,落在梁军的盔甲上。冰天雪地里,他们蛰伏于黎军视野盲区的山峰处,静等时机。
半个时辰过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御门关城墙之上挥动着旗帜,城门徐徐打开,步兵有序地迈出城门,拾起方才落在雪地上的箭。
拓跋成轻蔑一笑:“梁国还是改不了这吝啬的毛病,射出去的箭泼出去的水,回回都捡回家当个宝!真是抠搜!”
他帐下副将附和:“将军,他们上钩了。将军果真料事如神!”
“哼。”拓跋成擡起手中长枪,朝天一指,“杀。”
马蹄轰隆声再次响起。
正在忙着收拾箭簇的黎兵猛然擡头望去——只见半个时辰前,已经撤退离去的黎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马蹄席卷着尘土滚滚而来,他们怔在原地,茫然了片刻,忽而猛地丢下手中箭簇,掉头纷纷往城内跑去。
他们步伐凌乱,人群慌张,间或有人摔倒在地上,一片吵嚷。这一连串动作落在拓跋成眼中,更是刺激了他的胜负欲。他猩红的双眼迸射着兴奋的火光。这一战,他要取下三百人头,为大梁的主攻大军助长士气!
“大梁的将士们,杀光他们!”
长枪一指,如阎王策笔。身后士兵大喊道:“杀!杀!杀!”
就在他们距离御门关城墙仅仅一里地之时,梁军的左右两侧忽然响起了震地之声。
“将军!有异动!”
“怎么回事?”拓跋成疑惑,“未到大军开拔之时……”
很快,他们便知晓了答案。
陈雨丶顾决分别率领五百精兵,从东西两翼包抄而来。
“他娘的!中计了!”拓跋成大喊一声,目视前方,阴恻恻道,“那就看是老子更快,还是他们更快!”
慌忙奔回城中的那群步兵,此时停下了步伐。待黎军踏入他们方才收拾过的雪地,忽然接连响起了爆炸之声。
“是火雷!”
“有火雷!”
马匹受到火苗刺激,四下乱窜,将马背上的人狠狠摔在地上。战马嘶鸣声丶士兵们的惨叫声混合着爆炸声,让在城墙上观战的人热血沸腾。
“放箭。”
这一回,他们没有做“吝啬鬼”,将五百支火箭腾空射出,引爆埋在白雪之下的火雷。
陈雨和顾决杀至眼前,拓跋成咬牙挥起长枪迎战。他二人的剑术皆传承于赵瑞一手经营的岭南剑法,如长蛇走形丶变幻莫测,配合无间时,无处躲藏。拓跋成的长枪沈重,一下下破开二人组合的杀招,时而勒马退后,时而回以一击。
“呜——呜——”
城楼之上,进攻号角吹响,尚未关闭的城门之内,涌出一大批兵马。他们由御门关守御所千总李苑率领,与陈雨丶顾决二人形成三面围攻,与三千梁军展开搏杀。
拓跋成一个不留神,陈雨的长剑扫过他颈侧,在脖颈处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顾决一招劈山剑式 ,与拓跋成的长枪相碰,发出 刺耳的铮铮鸣声,陈雨手中剑一挑,那长枪险些脱手。
拓跋成后背冷汗涔涔,节节后退。亲信部下挣脱围困,替他挡开攻势,大喊道:“将军!快撤!”
“梁贼!哪里走!”顾决横剑一扫,划开一名梁军的胸前盔甲,吓得拓跋成立刻下令——
“撤!”
他在亲兵的护卫下杀出围困,率领参与的士兵仓促退去。三方军队佯作追逐,片刻后便停了下来。
城楼之上,谢麟站在高处。他戴着一只面具,看不清他的真实面容。
谢麟接过覃寻递过的弓箭,张臂丶拉弓,双眼微眯,瞄准拓跋成的身影。
“簌——”
那把特制的毒箭直直地刺向拓跋成。随着一声惨叫,那箭簇扎入了他的肩膀。
“将军!”
拓跋成忍着肩上剧痛,回头望去。
黑云低垂,那城楼之上伫立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的身后,旌旗猎猎,杀声阵阵。他好像神兵天降,又好像招魂的御使。
拓跋成不甘地握紧了拳头,下一秒,两眼一黑,昏倒在了马背之上。